《卤鹅老爹家的包法莉》鹿王本生

5、第 5 章

　　这次聚会她足足回味了两年，直到毕业。时光总是匆匆溜走，艾玛结束了五年的女校生涯。毕业那天，卤鹅老爹一大早就来接艾玛收拾行装回永镇。

　　卤鹅老爹仿佛胖了一些，一路上，艾玛兴奋地告诉老爹在学校的趣事，而老爹只是茫然地听着，这多少让艾玛觉得有点儿扫兴。他们聊到未来，该怎么办？她是想留在海港的，可老爹说在海港无亲无故，执意要她回永镇，艾玛也妥协了。一直以来，她就不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总是有点随波逐流的。

　　此刻，李楠还没有结束大二。于是艾玛安慰自己，比起同龄人来，她提前毕业，等于是从上帝那偷了两年时光，因此并不着急。吴悠计划了好久她的毕业旅游，只等拿到那纸证书就动身去了西藏。

　　回到永镇，她望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好像自己已经离开了一百年那么久。永镇的时光仿佛被魔法冻住了，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街坊们每天睡到日晒三竿，起床洗漱，慢悠悠地看报，喝早茶。一件风流韵事从街头传到巷尾只需要一顿饭功夫，而他们可以添油加醋咀嚼一个月。

　　“哎呦，看看这是谁？莉莉回来了！”早茶摊上的白婆婆眼尖，嚷嚷起来。

　　“呀，这海港回来的高材生就是不一样，远远的，我还当来了大明星呢！”

　　“跟妈妈越来越像了。”

　　卤鹅老爹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艾玛也对他们笑了笑，父女俩拖着大大的行李箱离开。她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回到家，一个身材微丰，扁平脸，穿着碎花布裙的女人走出来，看见艾玛就一把将其抱住。

　　“你一定就是莉莉吧？长得真漂亮！”。女人的声音就像一只喜鹊般叽叽喳喳。

　　艾玛被抱懵了，下意识地挣脱女人的怀抱。

　　“她是谁？”艾玛眼睛亮晶晶的，只盯着卤鹅老爹。老爹被她盯得有点心虚，嚅嗫着说：“莉莉，老爹给你介绍，这是你柳姨。”

　　艾玛明白了，老爹又找了个女人。她心里嘲笑男人的薄凉，老爹先前那么伤心，不过四五载，就把前人忘了。

　　不过艾玛却并不反感柳姨。一进门，柳姨就开始张罗。艾玛注意到家里换了新气象。从前妈妈最爱的那套亚麻刺绣花卉沙发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蓝色碎花布。就连拖鞋，也换成了结实耐用的塑料鞋。

　　柳姨拉着艾玛的手，嘘寒问暖。艾玛觉得不适应之余，也是有点感动的。毕竟从前在这个家里，妈妈一心扑在哥哥身上，她几时享受过这种待遇？

　　艾玛不得不承认，柳姨比妈妈更贤惠。嗓门大，直肠子，说话办事都爽利。手脚总不见闲着，不是洗洗擦擦，就是蒸蒸煮煮。家里总是干净整洁，连玻璃窗都透着亮。她有空还会去店里，跟熟客聊聊天，有时候还做主多送一两块卤得喷香的鹅肉。偶尔遇到工人偷懒，也会不动声色地指出来。而妈妈那时候总嫌东嫌西，是从来不去店里的。

　　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替代了妈妈的位置。熟客们纷纷称赞老板娘和气，都说比从前的包太太还强上十分。老爹这些年脸色越发红润，开始有肚腩了。

　　艾玛后来才知道，原来柳姨是老爹的旧相识。各自结婚也是前后脚。可造化弄人，柳姨嫁的那人是个病秧子，婚后不久一病死了。柳姨守寡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再嫁，直到重新遇到卤鹅老爹。两个丧偶之人，相互慰藉，就这么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如此一来，艾玛在家里就显得有点儿多余了。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总不能一直闲在家里。她又提出要去海港找份事做，可老爹不同意，其实有私心。他顶希望艾玛可以在永镇扎下根来，再招个勤快的女婿，将来好继承他的卤鹅事业。

　　可是艾玛无聊得快发疯，在永镇，她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也买不到像样的衣服首饰。艾玛想起她女校的同学，她们怎么个个活得那样精彩？纪晓妍如今在巴黎应该已经如鱼得水了吧？巴黎，那个传说中的浪漫之都，她想象纪晓妍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的束胸衣、蓬蓬裙，打着小阳伞，漫步走在金色梧桐叶缓缓飘落的香榭丽街。又或者是参加盛大的派对，穿着镶满钻石闪闪发光的低胸晚礼服，手端一小杯香槟，身边围着一群金发碧眼，眼窝深邃的外国小哥，争着向她献殷勤。

　　太不公平了，艾玛有点愤愤地想。她是多么向往巴黎，可为什么去巴黎的人不是她！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艾玛又觉得不太应该，毕竟纪晓妍当初对她那么亲切。她自嘲道：“嘁，我怎么变得跟李楠一样了。”

　　家事她是一点儿也不做的。手指上涂着闪闪发亮的水晶美甲，刮花了可不行。时间一长，柳姨颇有微词。柳姨是个直脾气，肚子里存不住货，有什么说什么。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难免要絮叨几句。卤鹅老爹总是向着艾玛，由着她去，还能玩多久呢？他已经在帮她物色合适的女婿了。见老爹偏帮，柳姨虽不岔也只能忍着。

　　柳姨无处发泄，有点气鼓鼓的。但是慢慢地她发现不对劲，她的身体就像吹了气的气球。一天比一天鼓。她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吓得哭了起来。老爹陪她去医院，结果很意外，柳姨已经竟然怀孕四个多月了。看病的医生直骂他们糊涂，这么大的人了，月事没来也不知道？柳姨只当是更年期到了，她正嫌那件事太麻烦。可没想到这一检查，竟不是大症候，反而是个意外之喜！老天要赐给她一个孩子！

　　对于这个意外的孩子，柳姨自然是想要的，她一辈子还没有体会过当母亲的滋味，如今怎会让人剥夺？医生也不建议引产，月份太大，太危险，更何况已经是一条生命。卤鹅老爹自然也是高兴的。他心里一合计，他再干个二十年，足以把这个孩子养大。如果是儿子，等他退休就把卤鹅店交给他，如果是女儿，大不了再费一副嫁妆。

　　他们自然不需要过问艾玛的意见。这天晚上，艾玛听到老爹和柳姨俩在房间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咕咕叨叨的声音一直到半夜。十几岁前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艾玛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柳姨仗着有了肚子，脾气渐渐大了起来。艾玛做什么她都看不过眼，总是鸡蛋里挑骨头，仿佛是要趁此机会把积累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一天，艾玛约了旧同学要出去，临行前对着镜子描眉画眼。旧日在镇上读书的日子，艾玛是孤立无援的，因此并没有处下要好的同学。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既然从海港回来，就再容不得被永镇的旧同学轻视，因此一有邀约，她必盛装前往的。

　　她的眼睛生的好看，老爹总说她眼睛长得像妈妈。她涂睫毛膏时柳姨正巧看到，不知道又触动了柳姨的哪根神经，再加上她以为老爹已经出去了，这个时间断不会回来，于是出声讽刺道：“你真是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不干正事，尽鼓捣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勾搭谁去呢？”

　　“莉莉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对她说这样的话？她妈都已经死了，好端端拉扯死人干什么！”老爹这日走到半道，好巧不巧突然下起雨来，于是这回家拿伞，刚好听到了，很是生气。

　　“我说她怎么了？你以为她是个什么好货？”柳姨见不得老爹这么护犊子，无名火腾地上来：“镇上的人都传遍了，她在海港有个情人，好多人都碰见了，就你把烂货当宝贝！”

　　“你再胡说！”老爹高高地扬起了巴掌。

　　“来，打呀，对着肚子打，把我们娘儿俩一起打死大家干净！”柳姨把肚子挺起来，大有借着肚子撒泼之态。似乎她有了肚子里的孩子撑腰，道理全都站在她这一边。她只图眼前痛快，把憋了好久的恶气好好出一出，至于撕破脸了将来大家如何相处，此刻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老爹红着眼，一拳重重地打在墙上，血从指缝间流出来。他抱着头，蹲下来，不吭一声。

　　柳姨见“挟天子以令诸侯”奏效，越发得了意：“你怎么不想想，她一个海港来的娇娇女，背后没点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会肯嫁给你这个乡下人？她三天两头往海港跑是去做什么？”

　　老爹仿佛被人给了一记重击，额头青筋暴起，脸色十分难看。

　　“她到底有什么好？死这么多年还让你念念不忘！不就是生了两个孩子吗？谁还不会生似的。等我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保证一点掺杂也没有！她那两个，可就说不准了。”

　　“住嘴！”老爹歇斯底里大吼道。柳姨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说过火了，吓得闭上了嘴，兀自回房，把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艾玛感到心惊肉跳。仔细想想，柳姨说话固然难听，但仔细想想，前包太太的确有些奇怪之处。她木然地拉开门，走出去，心里头盘算着，也许自己是时候离开这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