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鹅老爹家的包法莉》鹿王本生

3、第 3 章

　　第二天有外教来上英文课，老师叫Amanda，是个保养得宜的英国中年妇女，岁月虽然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仍足以看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

　　这个金发碧眼的美人一眼看到班上多了个新同学，于是走到她身边，请她自我介绍。

　　包法莉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手指头不停地搓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必须有个英文名字。她的同学们都有：吴悠叫Yoyo，纪晓妍叫Teresa，李楠叫Nancy。

　　纪晓妍为她解围，转过身小声提醒她：“你可以叫Emma。”

　　她就照着晓妍的话回答英文老师，说来也怪，她竟然觉得这两个音节仿佛争着从喉咙里蹦出来，感觉格外亲切，就像这本来就该是她的名字。她愈喜欢她的英文名就愈讨厌她的中文名字，渐渐地，几乎没有人再叫她的本名，而称她艾玛。

　　很多年以后，她长大成人，有了新家。住了多年的邻居都不知道她的本名，还以为她就姓艾。

　　艾玛在女校的日子，起初觉得心满意足。她的舍友个个儿都跟天使一般！吴悠与她一见如故，两人最要好，总是形影不离。纪晓妍通身的气派就像公主般优雅高贵，最难得的是，她并不摆架子，待每个人皆是如此。而李楠，虽然那种凡事要争个第一的样子会有点让人不太舒服，但除此之外，她也算得上是个热心肠的人。

　　艾玛认真听每一堂课，即使听不懂，她也认真记录，笔记写满一个又一个本子。她也希望自己成绩优异，就像她的哥哥一样。无奈基础太差，从前的课业好多都是一知半解，学得非常吃力，渐渐地也便放弃了。

　　后来她觉得偶尔放纵一下也没什么，跟吴悠看了一小会儿少女漫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艾玛被那些小书迷住了。

　　不久，艾玛发现她的同学个个都有随身听。小小的机器盒子，插上耳机便可以随时随地沉浸在那些缠绵悱恻的流行音乐里。艾玛非常羡慕，她给老爹打电话，要他寄一个来，她学英文用得着。

　　随身听很快就寄来了。她向吴悠借来一大堆磁带，听得如痴如醉。她品味着那些歌词，假装自己是歌中历经沧桑云淡风轻的独身女子，年轻时伤透了爱人的心，如今时光境迁，徒留惆怅。李楠看着她直摇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吴悠总是能想办法弄来最流行的漫画，而那段时间最风靡的漫画男主角是一个钢琴老师。不知道是否受此影响，吴悠变得特别爱上钢琴课。

　　钢琴老师名叫宫宇，大约三十岁，有忧郁的眼神和修长的手指。勤奋的学生总是招人喜欢的，宫老师有时会单独留下她开开小灶。那段时间，吴悠的钢琴水平突飞猛进。一次，艾玛去琴房找吴悠一起吃饭，在走廊上听到弹奏声戛然而止，她从门缝里望进去，看到宫宇的手抚上了吴悠的手指，顺势握在手里。艾玛一惊，正准备呼喊，只见吴悠羞红着脸，并不挣脱。两人坐在钢琴前，就这么深情对视。艾玛捂住嘴巴，心惊肉跳，对吴悠的大胆由衷钦佩，谈恋爱，而且是师生恋，这可是冒学校之大不违！

　　吴悠坠入情网，总是不见踪影。艾玛突然感觉到孤单，她多么希望也能谈一场恋爱，可惜周围都见不到一个男生。即使如此，纪晓妍总是能收到一大沓情书，都是隔壁学校的男生通过层层关系递进来的。艾玛对此嫉妒不已，然而纪晓妍习以为常，那些信看都不看一眼就扔进了垃圾桶。

　　生活越是毫无波澜，艾玛越爱幻想有一个漫画里那样的完美男主角出现在身边，让她怦然心跳然后坠入爱河。她的男朋友要有修长的手指，有磁性的嗓音，像湖水一般的瞳孔。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他的心。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直缠绕着艾玛，她厌学了。

　　舍友们在她眼中也失去了魅力。吴悠恋爱后整天呈现一幅花痴状，李楠成天拿大道理压人，道理谁不懂，可岂是人人可做到的？纪晓妍的言行固然是长袖善舞无懈可击，但总是那样八面玲珑，艾玛不免替她感觉累。

　　女校生活太无聊，每天除了课业还是课业。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愿意在学校里呆着。老爹总盼着她放假，可她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回去。

　　她想起自己在卤鹅店帮忙的情景，觉得恍若隔世。其实艾玛在女校上学不到一年光景，但周围的环境促使她用最快的速度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脏兮兮的地方如今她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啦！

　　她向纪晓妍学会了各种各样时髦的打扮，现在的她，知道制裙要卷几下才既性感又可爱。即使都穿同样的白衣黑裙，她懂得怎样加多一点小装饰就可以与众不同。她梳各种精致的发辫，烫最流行的卷发，她学会了喷香水，涂花样繁多的指甲油以及城里姑娘的一切新鲜玩意儿。

　　老爹发现女儿越来越像妈妈。就这样，艾玛在卤鹅老爹的眼里突然变得矜贵起来，回家只让她呆着，决不像从前般，让她去店里帮忙。

　　卤鹅老爹想到要请个工人，他面试了很多人。别家招工人都选机灵的，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挑了一个看起来傻头傻脑的小伙子。即便如此，在配制卤料等关键环节，卤鹅老爹从不让工人进去，因为他怕人家偷学手艺。这样一来，新工人能做的事就非常有限，卤鹅老爹并没有轻松多少。

　　挂在卤鹅老爹脖子上的毛巾，变得黑黄。他的衣服上也总出现一块一块的污渍，袜子也是随便拿两只套在脚上，经常颜色不一致。

　　闲的时候，时常有一群好事之人七嘴八舌地劝他。

　　“卤鹅老爹，再娶个吧。”

　　“就是。家里没个女人可不行。”

　　“趁着还年轻，再生个儿子。不然你这手艺以后传给谁？”

　　老爹总是摇摇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总是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女人和儿子。况且，现在还要负担女儿大笔学费，哪里有闲钱再娶？

　　艾玛上学起了明显的变化。她成天懒洋洋的，不再写笔记。她的成绩一直是老样子，虽不至垫底，也从未见拔尖，总在中游浮动。以往，她还可以庶务繁忙耽误学业当做理由，而今，她离家千里诸事不管，终于承认，自己天资有限。不管什么学科，总像是在她面前隔着一层白白的薄雾，她再努力也只能窥其轮廓，而触及不了内里。

　　有一天训导主任突击检查，从吴悠和艾玛的枕头底下，搜出一本本的言情小说、漫画以及流行歌磁带。

　　按照以往惯例，发生了这样的事，校方会通知家长到校。

　　艾玛紧张到差点哭出来，她不希望老爹对她失望。

　　吴悠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甚至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恋情曝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回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看漫画被逮住时，她也是很害怕的。但是她的父母以生意繁忙为理由拒绝到校，她当时的心情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总之，从那天开始，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父母眼中，生意远比她重要。渐渐地，她胆子越来越大了。

　　训导主任姓刘，铁青着脸把两人请到办公室里。训斥一番后，单独留下了艾玛。刘主任是知道她的情况的，因此也愈加不能容忍艾玛虚度年华。

　　“你老实告诉我，那些书是吴悠带你看的吗？”刘主任问。

　　艾玛不能出卖朋友，于是把头低下，不吭一声。

　　刘主任叹了口气，说：“你以为，你跟大家坐在同一个教室，住在同一个宿舍，穿着一样的制裙，你们就拥有了相同的人生吗？”

　　“选朋友也是一门学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应该多跟李楠这样自律的同学多来往，想想你的老爹送你来上学多么不容易，你也要跟着吴悠她们一起胡闹吗？”

　　“生活的残酷是你们脱下校服以后才会向你们展露的，但那时你再来后悔虚度光阴已经迟了。”

　　“这样的书，在你这样的年纪再不要看了，移了心性。”刘主任语重心长地劝诫：“课余时间可以读名著。”

　　刘主任带她去了图书馆。艾玛抬头看，一排排的文学书，她一眼就看到了红色书脊的《包法利夫人》。

　　刘主任给了艾玛一次改过机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艾玛紧紧抱着借来的《包法利夫人》回到宿舍，刘主任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那些道理她听得懵懵懂懂，但并不妨碍她觉得羞愧难当。

　　艾玛把书翻开，她疑惑自己从前怎么没想到要对这个跟自己同名的法国女人的人生一探究竟。可兀长的文字很快让她厌烦了。她强迫自己逐字读下去，最后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