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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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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包法莉还能隐约记起改变她命运的那个下午。
那还是她初三的下半学期。因为要准备会考,很多同学中午并不回家,吃完从家里带来的盒饭后就开始温习。她却顶着烈日,跑回老爹的卤鹅铺帮忙。她跑得很快,为的是甩开班上那几个男生。白家那个胖小子最可恶,总领着他们嘲笑她身上的味道,一看见她就集体起哄,往她身上扔粉笔头。
不过四月初,天气却突然炎热起来,包法莉站在炉火前,不停地往炉子里添木柴。汗水从鼻尖上直往下掉,她只觉得呼吸凝重,连衣服都湿透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卤香,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停下来吸吸鼻子。但包法莉却并不觉得香,闻多了甚至觉得有点恶心。打她记事起,这味道就像头顶的黑发、身上的皮肤一样自然而然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不容抗拒。
熟客都是知道规矩的——卤鹅老爹要到晚上五点半才打开门做生意,早一分钟都不行。卤鹅之所以好吃,全靠老爹对质量的严苛把控。从原材料到香料到卤制的时间,仿佛心中有一杆标尺般,他永远严格按照执行,从不敷衍了事。卤鹅店名声在外,不到五点钟,门口就会排起长龙。都是那些伸长着脖子,准备大快朵颐的食客。
自他从父亲那继承下这门手艺,到永镇这条最繁华的街上开起卤鹅店,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他所有人生大事,婚丧嫁娶、养儿育女,全靠这间小小店铺带来的收益。永镇的街坊几乎都忘记了他原来姓包,只管叫他“卤鹅老爹”。
感谢上苍,日子越过越好了。经人介绍,他从海港市娶回了包太太,三年抱俩,他们有了一双儿女。她会过日子,一个废弃的搪瓷罐,她装满清水,随手插一把花,整个屋子都有了生气。一碗普通的蛋炒饭,她能换十个花样做出来。包太太每天都带给他惊喜。
镇上的男人个个羡慕他,当中也不乏一些眼红之人生出些风言风语。一个乡下来的男人,何德何能,能娶一个城里来的漂亮女人?卤鹅老爹对后者浑然不觉,但很享受这种艳羡的眼光。他走家门,背脊挺得直直的,说话嗓门大得两里外都能听到。
这些年生意不错,攒下一大笔钱。正巧包太太有个在海港市的远房表亲有些门路,便问她想不想送孩子去海港市国际高中。这是海港知名的私立学校,据说很多名人都会送子女去求学。
夫妻俩人产生了一点分歧。包太太向老爹描述着宏伟的蓝图:把他们的儿子转到海港市国际高中,将来考好大学,出国留学,成为社会精英。但卤鹅老爹并不求孩子有多大出息。海港市也不见得有那么好,小镇生活也有其乐趣,不然她为何偏要嫁到永镇来呢?将来他的孩子继承卤鹅店,安安稳稳度日,不也很好?可是包太太生气了,一连三天不跟他不说一句话。卤鹅老爹只好妥协了。
打定主意的第二日,包太太就提交了资料,翘首以盼。接到面试通知,包太太便立马带着儿子乘车离开了永镇,去了海港市国际高中。老爹没有去,店里太忙,实在抽不出空。
下午三点,卤鹅老爹接到他女人的电话,从对方兴奋的语调里,他得知了期待中的好消息。包法莉看着她的爸爸接到电话后便高兴的样子,心里有点儿酸溜溜的。
五点二十分,卤鹅店的门被敲得乓乓作响。
“卤鹅老爹,快开门!”是隔壁杂货铺的孙叔。
“老熟人也不能坏了规矩啊。”卤鹅老爹站在悬挂成一排的卤鹅后面,隔着玻璃窗对孙叔慢悠悠地说。他用挂在脖子上的雪白毛巾擦了擦汗,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不是这个事。你快开门,我儿子刚打电话回来,说海港回来的旅游巴士撞车了!”孙叔急切地说。
卤鹅老爹的手开始发起抖来,他的女人和儿子这会儿可不正好从海港回来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老孙的儿子在客运站上班,他自然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就这么抖着。一把普通的弹簧锁,他试了几次,楞是打不开。包法莉走过来,咔哒一下把门打开了。老爹都没来得及回头看她一眼,就跟着孙叔跑了。一路上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也许他们母子俩坐的不是这趟车。这成了支撑他的信念,仿佛不相信这一点自己下一秒就会倒下去似的。
可怜的小包法莉忙坏了。老爹走得突然,一句话没有交代。门一开,食客们全涌进来。
“来半斤卤鹅!”
“给我一副鹅肝。”
她手忙脚乱,在巨大的案板上剁好鹅肉,称好重量,递给客人。那些老主顾们纷纷把钱丢进钱箱,遇到要找零,就自己动手在钱箱里翻找。
“莉莉,今天怎么你一个人?”头发花白的白婆婆关切地问,“你忙得过来吗?”。
“他们有点急事,我可以的。来白婆婆,这是您要的鹅头。拿好。”
“白婆婆,又来给孙子买鹅头呀?”张嫂笑着跟婆婆打招呼。
“可不是吗?我孙子就好这一口,上回我来晚了没买到,这小子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一点不懂事。我成天说,这卤鹅老爹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一双儿女个个懂事。要是我那孙子有这家孩子一半听话就好喽!”
“孩子还小嘛,大一点就好了。”
包法莉竖起一只耳朵听着顾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她一直都是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的。就连长相也属哥哥好看,才上高中的年龄,就比老爹高一个头。而她,长得也很平庸,全身上下,唯一被人夸赞的也就一双眼睛了。哥哥成绩优异,而她只能靠听话、懂事以求妈妈一丝青眼。
她斩完最后一只卤鹅,甩了甩累得酸痛的胳膊,锁好门回了家。可是家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夜。
第二天有人带她去了医院。那副画面她如今还能清楚记得。她看见老爹激动地拉着医生的手,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而医生只是无奈地摆手。病房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靠窗的那张床空荡荡的,半旧的蓝色窗帘在上方飘荡。另外两张床上都躺着人,用白布裹着身体,甚至连头一同裹住。
没有人管她,她下意识地走到中间的床前,猛地一下拉开白布,露出了妈妈惨白的脸。她吓了一跳,再看靠门那个床躺着的,是她的哥哥,脸上还挂着干涸的血迹。包法莉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耳朵里断断续续飘来“惨剧、真可怜”之类的话,她将这些词句拼凑起来,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母子俩从海港市回来的途中出了车祸,她将永远都见不到妈妈和哥哥了。不知为何,知道这个结果后她并无多少惊惧与伤痛,眼睛也干巴巴的,一滴眼泪都没有。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像话,拼命挤了几滴眼泪下来。老爹近似癫狂,拿头撞墙,恨不能随那两母子一同去了。
卤鹅店歇业一个月。办完丧事后,老爹把自己关在家里,借酒消愁。每天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双目猩红。包法莉见着就害怕。可他酒喝得飞快,总打发包法莉去给他买酒。
包法莉一走出家门,总有人问她卤鹅店什么时候开业。她摇摇头,拎着酒瓶,逃也似的回到家中。
“我这辈子完了,什么指望都没了!”又一次,老爹喝完酒,像个小孩一样抱头痛哭起来。包法莉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说:“老爹,还有我。我会照顾你的。”
不知道是包法莉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痛苦太多麻痹了内心。总之,有一天老爹终于想通了,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他决定振作起来,一股脑把所有酒瓶全扔了。
此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老爹继续经营他的卤鹅店,包法莉筹备着她的会考。然而只等下课铃声一响,她还是会跑回店里帮忙。一切似乎跟以往没什么两样,除了家里愈加冷清以外。
镇上的人一提起这家人唏嘘不已。一见面总要拉着慰问几句。包法莉班上那几个半大的小子可不管这一套,依然把往她身上扔粉笔头当成繁重课业之余的消遣。有一天,他们牟足了劲,一直追到卤鹅店门口。这一幕正巧被老爹看在眼里,他火气蹭地一下上来,拿着烧火的铁钳哇哇嚷着就冲出来了。小子们吓呆了,纷纷涨红了脸贴着墙根溜走。
赶走那群坏小子,老爹还在生气。包法莉却若无其事脱下旧外套,弹了弹上头的粉笔灰。那种习以为常的神情一下子刺痛了老爹的心。
一连几天,老爹都沉默不语。心里反省一直以来是否只关心儿子,而忽略了女儿。想起儿子他很不好受,他的儿子那么优秀,镇上谁不羡慕?可现在,活着的人更重要。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