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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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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个小时。
等待救援的过程并不愉快,期间还有两次小小的震动。这让我联想到我出生那天那场几乎没有人记得的地震,我和任朝之说了这件事,他轻轻笑了两声。
我有些无聊,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着天。恐惧感和失落感渐渐淡了。我常常想救援要再不来,我真的打算从旁边翻点小题试卷,最好还能有个手机能让我照明刷题。
任朝之的声音最开始很小,慢慢的又清晰起来了。他讲话其实真的很温柔,很多次他笑的时候我都觉得就像正贴着我的耳朵一样,我总会不自觉的脸红。
任朝之说他的腿还是不能移动,没有知觉。他问我如果治不好了怎么办。我心想治不好就治不好呗,大不了我们以后不打球了,老子天天推着你去山上看星星。
我突然想起那件事。我问他,“任朝之,他们说你转校前打断了同学的腿,完了还很嚣张。嗯?这是怎么回事?”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敲敲那块木板,就像我们打闹时敲他的头一样。
任朝之愣了很久。
“……不是那样的。”他说,好像有点委屈。
“不是我打的。”
任朝之并不总是个小欧皇,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巧遇上那么件栽赃害人的事情。那天他打球晚了抄近路回家,恰好遇到一群小太爷打劫沿路的学生。
比他先出现在那的是个醉酒的老师,虽然喝醉了但一腔正义难以挥散,硬是挽起袖子跟那群小年轻打了起来。小太爷们呼起棍子一棍一个打的很爽,任朝之冲进去用了很大力气拦住他们。
警察来的时候大家一哄而散,任朝之捏着根棍子愣愣地站在原地。那个老师忍着痛爬起来,看见还有一个拎棍子没跑的,咬牙扑上去。
在警察亲自到来说明真相之前,流言在学校传了很远。那个老师随意道了个歉,嘀咕说,“反正是个差生,栽你头上跟栽那群混混头上不一样?”
任朝之说他当场给了那个家伙一拳。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苏景止,你老实说,”任朝之说,“他们跟你绘声绘色描述的时候,你真的一点都没动摇吗?”
“没有。”我说,“我把这个当做一个笑话,一件绯闻。我的男朋友有多好我还不清楚?用得着他们给我一遍遍瞎说?”
我没有意识到我说的是,我的男朋友。
我们都愣住了。
任朝之笑了,笑得很大声。
“我好开心……景止,我好开心……”
“你还喜欢我,我真的好高兴。”
我放缓声音,“出去以后,我们再谈一次恋爱吧。”
“这一次谁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我都不会搭理了。”我很认真地说。
意料之外的,任朝之沉默了很久。
直到我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他都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我已经算不清在废墟里待了多久了。大脑深处深深的疲惫感诱惑我闭上眼睛放空一切,只要放开手不去抓住就能迎来安详的永眠。
我几乎拒绝不了这种诱惑。
任朝之找我说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温柔和让人沉醉。他带我回忆那些很久以前的日子,我很怀念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
我多想抱抱他。
有一天迷迷糊糊的,觉得这可能已经是我可以忍受的极限了。我心里觉得有点对不起任朝之。因为这几十个小时里一直是他在鼓励我,支撑我活下去。
而我快要撑不住了。
迷迷糊糊的,我好像看见废墟之上出现亮光。任朝之急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快点敲打木板,发出声音,吸引外面的注意。
我已经不能思考,只是吃力地执行他的指令。
亮光越来越大,我心想终于得救了。
“任朝之,”我说,“我们要出去了。”
他很温柔地“嗯”了一声。
“对了,”他说,“苏景止,生日快乐。”
“我爱你。”
那是五月三十一日,凌晨四点二十七分。
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看到人影,听见同类的呼唤,原来是一件那么幸福的事情。
“还有人……还有人,”昏睡过去前,我竭力对那个看不清的人影说,“任朝之,他在我旁边。”
脱臼的右手已经被接回去。我挂着针水躺在病床上,居然是这整个医院受伤最轻的几人之一。
极度的惊吓和压力让我产生了某种错觉,他们给出的解释是,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虚拟一个我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头到尾陪着我,让我撑过了崩溃期。
“这其实很常见,”医生告诉我,“人体其实还有很多秘密我们没有察觉。但事实上,一遇到危险,它们就会出来保护你。你爱的人一直活在你心里,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我听见自己空洞的提问,“那,那瓶水呢。”
“你们怎么解释那瓶水。”
医生的表情看上去难以形容。
我嗤笑,用被子挡住脸。
是啊,没有人能解释。科学仪器,理论分析,和现场查探明晃晃地摆在那里,可是线索没有指向答案,反而把身处其中的人绕的糊涂不晰。
是的,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的确是这样。任朝之已经死了。
任朝之已经死了。
被重物狠狠地砸在背上,大面积组织挫伤。他的内脏变成一滩碎泥,在那种情况下,最奇迹的推理是他只能再活五十分钟。
最多,最多五十分钟。
可是有个人陪了我几十个小时。
他甚至……还对我说了句生日快乐。
我咬住手,一点也不想哭出来。
他们掀开了那块巨大沉重的木板,在另一个缝隙的角落里搜到一箱水。最奇迹的是我的那瓶上面只有我的指纹,田女士只告诉我这些消息。她甚至不允许我最后看一眼我的爱人。
救援进行得很艰难。三十一号以后,余震才彻底停止。
我常常梦到他的模样。笑着的,愁着的,骄傲的,温柔的。
醒来才知道如同烟灰消散。
这场地震引起了全国的关注,越来越多的志愿者来到南城进行灾后重建。我听闻了许许多多个感人肺腑的事,却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像他一样使我痛彻心扉。
朝之,我的任朝之。
假如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么在他走之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不敢想。
我最后去看过他。他被埋在东山一片清净的郊园里。很多人都被埋在这,沿路哭泣的父母和小孩让我心烦意乱。
我为他留下一束花。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遇到了他的父母,任夫人被先生紧紧拉着手,他们都穿着很素净的白色丧服。
面容凄恍。
我对着他们跪了下来,“对不起。”
我说,“他是为了救我才被砸到的。我对不起你们。”
任夫人扶起我,压住眼泪,摇摇头。
“我们为他骄傲。”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田女士和我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满街吵吵闹闹的人。当地人很友好,我的口语说得结结巴巴,他们从来没表现过不耐烦,有时还会适当地纠正我的发音和语调。
那件事结束后我找了林一岚很久,我联系了老师,同学,警察,我把我能想到的人都问了个遍。可是谁也找不到她。
我后悔住院那几天的神思恍惚,要是我早点反应过来,也许我还可以拦住她,问她一些事情,或者……让她帮个忙。
灯管砸下来的时候,正对的是林一岚。
我亲眼看见她为了救亓越阳和其他几个人,被巨大的砖块压得站不起来。可是最后死亡名单上没有她。她和我一起躺在轻伤区的病房里,医生说她最大的伤口在脑后,可是不需要缝针。
事情就这样,渐渐的结束了。灾后重建很快,在习惯压下痛苦后,人群又渐渐变得快乐起来。时间总可以帮助你忘掉很多事情,对吧?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深刻的,遥远的。再生动的记忆也会变成一捧灰,变成只有你能看见的一道浅淡云烟。
有一天我收到班主任的来信,她给我寄了一沓厚厚的照片。都是集体照,有学校官方拍摄,也有老师和学生自己用手机拍的。但是无一例外,上面都有我和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她整理了多久。
我把它们全部扔了,只留下一张。应该是一场篮球比赛?我不记得对阵的是哪个班了。照片里我穿着白色球服高高跃起,即将投入一个三分;而那个人在旁边笑着看我,专注得全世界都能发现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我曾无数次向上天祈祷,愿意用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一份普通人的安定。换一份随波逐流黯淡无趣,换一份没有那么热烈的,近乎俗气的岁月安好,和长相厮守。
我想和那个人长相厮守。
新的学校有落满枫叶和梧桐的长道,一个人走美得有些寂寥。我交上了新的朋友,打球时也开始有人能跟上我的节奏。慢慢的我开始习惯身边陌生的热闹,一切都在变好。
只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夏天,我和一个人一起坐在欢乐谷的长椅上。我们的衣服被喷泉淋了个湿透,第七个牵着粉红气球的女孩走过时,太阳才把它们晒干。
我记得那个人亲手为我做了一个蛋糕。
侧面画着一串游蛇飞舞的大字,和一个夸张又庸俗的粉红爱心。
他笑嘻嘻地跟我说,景止是朝之的心向往之。
我的……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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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不能至。”
“你是我的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