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81号没有尽头》八点十五

2、chapter2

　　我很不喜欢“冒险”这个词语。可能是因为它写出来凶神恶煞的，像要从纸上跳出来咬人。

　　所以我连带着冒险行为也都无比抗拒，虽然听乘务姐姐说很多列车上的人都想要偷偷下车，可我连想都没想过，听到这消息只觉得诧异。

　　但我决定冒一次险，就在今天——毕竟，我已经五天没有见过乘务姐姐了。列车送餐依旧准时，只是不再有那个穿着红色列车服的姐姐温柔地叫我。

　　“哎，77，出来吃饭了。”77是我的编号，也就是我的名字。

　　那样如月光般温柔的声音，总感觉有忧伤在流淌。

　　而现在，冰冷的铁盒放在地上，连同我等待的心一起冷下去，一点一点冻结。

　　我忽然理解了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奶奶。

　　记忆开始之时我就在这里，之前的十二年也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可是隔壁房间的老奶奶就不一样了。她前半生都生活在她所描绘的完美的、丰富多彩的“真实世界”（其实我很怀疑其真实性，因为回忆这个东西总喜欢耍滑头，对内容缝缝补补，对其肮脏乏味视而不见），于是K-81就成为了一座牢，注定她在这里是一个悲剧型人物。

　　你知道的，悲剧从来都不是不曾拥有，而是给你尝了一口之后却把蛋糕拿走，告诉你昔日的幸福生活不过镜花水月。

　　思念从我的后背爬上去，扼住我的咽喉，在我耳旁不厌其烦地重复：去找她，去找她！

　　“这是犯罪！”

　　如果隔壁的老奶奶知道了我的计划，一定会大叫。所以这一次，我只能将自己的想法深藏于心。

　　我已经十二岁了，得开始学会长大，变成和大家一样的能够封口的袋子，可以把秘密全都封起来。只有小孩才有资格做喇叭，而乘务姐姐走了，我不再是谁口中的弟弟，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于是我就是大人。

　　大胡子的送饭人每到饭点就会过来，悄无声息地把饭盒放在地上，如果我不打开车厢门等候他，就可能会错过每天仅有的三次机会，我也只有那时候可以去上厕所，因为规定说必须有人陪同。

　　不能反抗，这是规则。

　　去他妈的规则！我第一次为此感到愤怒。

　　这大概就是不自由吧？

　　那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他们应该不会被绝对权力制订出固定的饭点以及上厕所的次数吧？毕竟我看乘务姐姐都不曾被此处的规则拘束过。

　　因为她不属于这里，不在这个体系。思及此，我忽然有点自卑。

　　距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忍不住对老奶奶请求：“请您再跟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好吗？”

　　她却对我的改变无动于衷，并没有露出丝毫好笑的表情，她的健忘宽恕了我曾经的不耐烦。

　　又是熟悉的开头，她埋头织她的毛衣。“很多很多年前啊，我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夏天，我就坐在田埂上，看蜻蜓扇动几近透明的翅膀呼呼从头顶上飞过。馋了，就把天边紫红色的晚霞伸手轻轻地扯下品尝，那是葡萄味的，但又带点柠檬的酸。那时候我只需要坐在那儿等候，爸爸雇来的壮实的小伙子把农活做好后就会过来吃我带来的玉米糊和软趴趴的饼……”

　　我第一次开始幻想夏天是什么感觉，晚风刮过送给我一阵植物清香，以及天边紫红的晚霞还有那路过的一只蜻蜓。我会站在田埂上等候着谁吗？如果可以，我想在外面遇见乘务姐姐，或许那时候我可以大声叫出她的名字。

　　老奶奶的声音突然停顿，我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那个大胡子男人来了。我有点紧张地捏紧衣摆，白色的衣服濡染上我手心的汗。

　　他看了一眼老奶奶，但我还来不及读懂那眼神的含义时他便撤走了，走到我面前将饭盒递给我，我声音细小而镇定：“我想上厕所。”

　　他点头。我转身把饭盒放在往常他放它的地方，又站起来跟上他的步伐。小心的穿过铁艺墙的小门，走向第六、第七车厢间的厕所。走在车厢走廊上被阳光照得有点晕眩，而脚下的K-81号列车却开得那样稳，让我没有跌倒的可能。连这种毫无波澜的生活连挫折都吝于给你，真不愧是极刑。

　　厕所空间狭小，里面有一面镜子挂在洗手台上，我看着镜子里面的人，十二岁的男孩面容阴沉，乌黑的头发极短，因为每月固定的剪头发时间都因为理发师图方便，只用推子毫无技巧地推过去，越短越好，若不是明令禁止，恐怕每个乘客都得是光头。

　　怎么出去？第七车厢末尾就是车门，而每到一点司机就会停下休息十分钟，这是规律。乘务姐姐一直以为我从不思考如何下车，确实也是这样，但我对于获取的信息却非常珍惜。这种简单的规律任谁在K-81号上待个十二年都能发现，而出口所在是我在上厕所的途中听见别的乘客所说的，虽然只听到过一次，我仍选择相信。

　　这是冒险，我知道。

　　按下冲水键，又洗了个手，我将不知是谁遗落在这里的牙刷藏进袖子里，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先生，我把老奶奶的给我的东西掉进厕所里面去了，厕所堵了，怎么办？”我皱眉跟他说。

　　他有点疑惑，我想可能是不知道老奶奶会给我什么东西，然后他小心地推开我，向里面走了半步。我瞅准机会，向他腘窝踢过去，他失去平衡向前摔倒，我又推了一把让他不会挡住门，他反身抓我我堪堪躲过去，好险……碰地一声，我拉上了门，把牙刷从半月状门把间穿过去，然后转身疯狂地奔跑，第七节车厢的末尾……

　　近了……近了……随着我的喘息，秒针滴答滴答响了大概有十秒，我看着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楼梯，K-81号的出口原来是这样的，盘旋的楼梯一直向下延伸，看不到出路，我只有奔向无尽的黑。

　　有光！

　　我拼尽全力冲过去，像是在用我的生命参与一场竞速赛，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绝不能输。仿佛看见乘务姐姐就在光的那头，那个世界！很近了……

　　K-81号以外的世界！

　　一瞬间我被强烈的日光吓住了，几乎睁不开眼睛。难道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吗？绝对的自由、绝对的光明，而我一个半瞎的人，就要奔向这个陌生的世界了么？

　　不，我已经离开K-81号。

　　我能判定，再过两三分钟它又会急速地开始行驶，我曾经所占据的一个阴暗的房间将离我越来越远，将我抛出那个桎梏。除非——

　　“抓住他！”身后出现一个急促的声音。啊，命运的追捕。我甚至来不及苦笑，只有麻木地奔跑。

　　然后是左侧、右侧，鞋底打在地板上的响声越来越近，我看着那个铁栅栏，上面爬满了狰狞的铁丝。乘务姐姐就在外面，我感觉到了，只要我翻出去，只要我打败它……

　　“小心！有电！”一声嘶吼。

　　那温柔而忧伤的声音就在我耳旁萦绕，快啊，快啊，出来你就能见到我了！

　　我毫不减速，两手抓着铁栏杆向上爬，铁栅栏被水泥桩固定得很稳当，毫不摇晃，我的嘴角勾起邪魅的弧度，这一瞬间，我终于成了自己的神。

　　啊！

　　我忽然被击中，陌生而剧烈的疼痛侵袭了我的全身。碰——我听见□□坠落的声音，然后失去了意识……

　　我又回到了K-81号列车，可是醒过来之后，老奶奶告诉我，已经是五天后，而中间的三天我都不在这里。她说我去了一个叫做医院的地方，“为什么？”我问她，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对了，她早已神志不清，甚至不记得那个貌美如花的乘务姐姐。

　　那么，乘务姐姐把我送回来的事，她也记不清楚了吧。应该是这样的——我不属于外面的世界，所以在试图打破我的天理时受到了惩罚，而她，算是在我的世界之外的绝对的神，温柔地将我带了回来。

　　她愿我自由，却不愿意我被灵魂放逐。

　　是的，我该在K-81号。

　　一定是这样。

　　生于斯、死于斯。

　　我微笑着数铁艺墙的小格子思念着红裙的她。

　　我知道我见过她了，她一定还用她柔软的手轻抚过我的头顶。可是我属于K-81号列车，这是规定。于是她把我送回来。

　　而她，属于包裹我的另一辆K-81号，就像我关在她的玩具里，她只能在闲暇时来这个小世界瞧瞧我。

　　不过，这样我也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