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废墟之上》夕阳薇

1、楔子

　　那是十八岁的盛夏。
　　那是记忆中最美的沙滩，最蓝的天，最静的海。
　　那是最远的远方。

　　下午三点半，一天最热的时候。
　　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出神太久，她眼睛有些刺痛，头也有点晕。或许是饿了，自打早上下了大巴车，还没吃过东西。
　　她扶了扶遮阳帽，捡起扔在一旁的鞋子，朝着不远处几排房子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到那个穿墨绿色长裙的姑娘。
　　这时候沙滩很烫，这姑娘打着赤脚，向这边走过来。她微微低着头，帽檐遮住大半张脸，他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她背挺得笔直，踮着脚，走的不快但步子迈得很大。她人很白，腿又长又直，裙摆被风吹得一荡一荡，跟种在阳台的那几棵水葱出奇的神似。
　　窗外的烈日让他眼睛发花，可当她走近摘了帽子看过来的时候，他清楚的看见她那双带着笑意的亮晶晶的眼睛。眼仁儿真大，他想。

　　眼前这个店面有些旧了，木结构的二层小楼颜色有些发灰，门口藤椅上蜷着一只橘猫。她利落地蹬上高跟鞋，几步上了台阶推门而入。橘猫只懒洋洋地瞧了一眼就把头埋回去继续美梦。
　　“老板？还有吃的么？”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一眼望去只有一个坐在窗边摆弄电脑的男人，没有其它店员，这会儿应该是午休时间。
　　“有，你坐下等吧。”说完男人就起身去了后厨。她饿的乏力，就近坐下，看向窗外。空无一人的沙滩，寂静无声的大海。真好，好像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

　　他端着面出来的时候，这姑娘正盯着他的方向出神。看见他手里的碗，好像还咽了一下口水。他没忍住笑出来，“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吃饭？”
　　她也笑，“老板你怎么没让我点单？”
　　“我们店的规矩不能点单。做了海鲜面，你尝尝吧。”
　　她点点头，挽起长发，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她手很瘦，指节分明，吃东西的时候仍然坐的端正，而且吃的专注，没再说话也没再看他。他看了一会儿就转开眼，继续调试他爸留给他修的电脑。

　　吃饱之后，她打量着这个小馆，朴素干净，她很喜欢。“老板？你家有空房？”
　　“我家不是旅馆。”他走过来收走她面前的碗筷，“不好吃？”碗里剩下一大半面条，他皱了皱眉。
　　“没有，面太多了，我吃不完。”她回答的一字一句，诚恳的盯着他的眼睛。
　　“嗯。面15，你把钱放桌上就行了。”说完他就拿着碗筷回后厨刷洗。

　　再出来的时候，她还在。
　　“没零钱？”他问。
　　“有，可是你还没回答我有没有空房间。”她补充说，“我只要干净的床就行，我可以给你三百做房费。”
　　他看着她不说话。
　　“我看了地图，离这最近的正规宾馆要走半个多小时，我一会儿看完日落天都黑了。民宿没有评价，我不敢住。”说完她掏出手机，把地图指给他看，认真的分析住在别处的危害。
　　“那你就敢住我这？我像好人？”他打断她的滔滔不绝，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你家店干净，而且你家有肥猫，能把猫喂得这么胖，你心肠不会太差。”
　　他被她的无厘头噎得一时说不出话。又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没成年没身份证？你离家出走？”
　　“……那你收留一夜，我明天就回去了。”她歪头朝着他眨眼。
　　“你行李呢？”
　　“没有行李。”
　　他叹了口气转身上楼，“跟我来吧。”

　　楼上结构简单，朝着大海左右两个卧室，一个洗漱间。他推开其中一个，“这是我屋，你今晚要住只能住这儿，没有新床单新被子。”她点头，他又带她去洗漱间，“你可以在这洗澡，别浪费水。牙刷毛巾都没有，晚点儿去路口便利店买。”她再点头。
　　他转身准备出去，看她正盯着洗手池上的剃须刀片。
　　“怎么？”
　　“这个能给我一个么？”
　　“你要这干嘛？”
　　“修眉。”
　　“……随你吧。”
　　“谢谢。”
　　她谢的诚恳，拈起一个仔仔细细的塞到自己挎包的夹层里。跟着他下了楼。

　　日落总是最美的。
　　她坐在上午来时差不多的地方，看起来安安静静思绪却飘了很远很远。不知道海离开了太阳会不会觉得冷？应该不会，老师不说水的比热容很大，能把很多热量收藏起来？她被自己的脑回路逗笑，轻轻的甩了甩头。
　　他提着几罐啤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整个人在夕阳之下静默的出神。她的侧脸很好看，嘴唇微微的翘着，竟然带着些风情万种。风情？自己还没喝就醉了？对着一个疑似未成年的小屁孩心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晚上吃什么？”他在离她不远处坐下。
　　“我想吃冰淇淋。”
　　“……”
　　“啤酒分我一半？我回去给你钱。”
　　“未成年不能喝酒。”
　　“我成年了。”
　　“那你身份证呢？”
　　“……”
　　他还是递了一罐给她，“只给你一罐。再坐会儿就回去，海边上天一黑就冷，你穿的太少。”
　　她开罐喝了一口，“不是冰镇的。”
　　“你不喜欢就还我。”
　　“不要。”
　　他看向天边，不再理她。
　　“你一直住在海边么？”
　　“嗯。”
　　“你的猫也一直住在海边么？”
　　“嗯。”
　　静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么白啊？连脖子都白。”
　　他终于转过头看她，她已经把易拉罐扔在脚边。虽然只给了她一罐，可也有500ml。她没几分钟就喝完了，脸有几分红。
　　“……”
　　她凑过来，伸手碰了碰他的下巴。
　　“你皮肤真不错。”
　　说话的时候，她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他猛地站起来。
　　“不能喝就早说。起来，跟我去路口吃饭。”
　　“不要，你做给我吃。”她抓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抬起脸跟他说话时，长发蹭到他的胸口。
　　他把她推到自己一臂之外，“知道为什么不能点菜吗？因为我除了煮面条不会别的了。店是我爸的，他今天带着伙计出海了。我收留你是怕你一未成年出事。”
　　“哦，那走吧。”她点点头，拍了拍裙摆，朝着远处的大路走去。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便利店里，她还是买了冰淇淋，没等结账就吃完了。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又看着她花了好长时间挑选要用的洗漱用品，才到店口的收银台结账。
　　马路对面停着辆黑漆漆的路虎，她感觉自己的脚被钉在地上，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她手死死地拽住了他T恤衫的下摆。他诧异的回头，心下一惊。这半天，他见过为了住处笑着卖萌的样子，吃饭的时候优雅从容的样子，看日落时天真又迷茫的样子，喝了酒轻佻妩媚的样子。可此时此刻，她那双大眼睛里映着恐惧和绝望。
　　“怎么了？”他低声说，声音低得像是轻哄。
　　“没什么。”她在他看过来时就立刻松了手，又换上俏皮的笑，下巴指了指远处。“我被发现啦，离家出走宣告失败。喏，他们来接我了。我走啦。”
　　她从包里翻出一张100块塞在他手里，就出了店门朝着车子走去，她走得很快，背仍然挺得笔直。她没有回头。
　　他笑，目送她上了车。等车子消失在夜色里，他转身回去退掉她刚才精心挑的那些小物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站在路边抽完才慢悠悠的往回走。

　　车上。司机忐忑地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她，“小姐，先生在市里定了酒店等您，让我直接送您过去。”
　　她面无表情看着窗外，没有出声。
　　那面做得真不错，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