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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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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祥殿。
墨太妃疼爱侄子央夜,在他到达般牙城前便向君上请旨令其暂住宫中最为华贵的厢房舒祥殿。
寝殿四处垂挂绛紫珊瑚子盘花帘子,一槅一槅雕空玲珑紫檀木板,或高山瀑流,或人物楼阁,或花卉鸟雀,皆饰以白玉镶嵌,把原本空荡的寝殿分割成回廊的样式。小窗以缟色的软罗烟糊就,印着绯色成簇的合欢花。
停书添香,少顷,镂空小香笼中飘出缕缕青烟,室内渐渐饱蘸一股青涩的芳香。
央夜换了一身水绿缯衣,衣裳上染绘着大朵雪白栀子花,衣服素净却不失淡雅。正坐在黑漆盘花椅是执笔写字。
瓣篛被唤去许久,只见央夜背对着她并未说半字。
瓣篛注意到央夜穿着与平时艳丽华美锻袍相反的素净衣服。
深居在侧的她很清楚那件衣物是唯一一件央夜最爱的。平时不穿时高锁衣橱,被深藏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地方,连洗净都是央夜自己亲自动手。这件衣服的来历很少人知道,但一次被一个冒失的丫鬟当做要洗的普通衣物拿去清洗,央夜闻后大怒,直接将那个可怜的丫鬟打得半死轰出央府。
相同的,这表明今夜他心情极好。但不意味着整夜心情都好。
“听闻斑公在宫中逃蹿时躲到你寝室里去了,军师为何忤逆本公助斑公逃走呢?”许久,央夜停笔道,语气中透露出愠怒。
瓣篛无惧,笑道:“在宫中擒拿斑公,是朝廷的意思,还是主公的私愿。若是主公自己想擒住斑公以报当日蒙羞之怒,也要在般牙城外实行。
“瓣篛暗中察过,发现宫中巨变,眼线变得众多。现以不同往日,如今一举一动早已被严密监视。主公带着自己的人马在宫里肆无忌惮地抓人,难保他人会传言以后央公会闹宫,以下犯上,好让有人趁此时拖累主公。”
央夜道:“既然人马都派去了,有些人自然会在背后说。”
“瓣篛明白主公意图,也希望主公能除心腹大患。但如果此时抓到斑公,主公便更处于危境。斑公在宴会上巧舌如簧,颠倒是非,致众人信服,如今斑公何罪之有?避开众人动用武力比当众抓人更不易落下口舌。此时还请主公三思。”
央夜起身,会过头看着半跪于地的瓣篛,走上前轻轻扶起。
“原来军师是这么想的,是本公疏忽了。”
半个时辰前央夜向墨太妃请安后,路上听到有宫女在角落谈央公调动私下侍卫抓人的事,才 细想有所不妥。
随后花淑公主派人询问有何事,他便以“有细作扒窃”之由搪塞。
果如瓣篛所言,宫中许久不进,有些人不在掌控之中,所以有些事做起来不大顺手。
既然不可能是那个无耻无能的君上,那便是那个喜欢在背后动手脚,妄图凭一己之力回天的花淑公主。
看来最近有高人在她背后指点,难怪会摆出夜宴这种圈套套斑霓这只小狐狸。不过这只小狐狸平时不仅喜欢脚底板下抹油,还喜欢在嘴巴上抹油,这次猎狐明显忘了挖陷阱。
想到这里,就自然而然想到斑霓。唇角不自觉一勾。
瓣篛道:“瓣篛知道主公怕错失良机,早在接近斑公之时便暗中在斑公背后抹上毒药。此毒沾肤日久附骨,先是微微刺痛,而后便是难忍的剧痛。假以时日,主公便可以用解药要挟。”
央夜皱眉,心微动,“斑霓身边有位名医鹿渊,医术精湛。若是他,此毒怕是片刻能解。”
瓣篛道:“这毒的解药有几味此处寻不得。鹿渊随斑霓仓促来般牙城想必草药备地不全,到时鹿渊定会寸步不离地带着斑公回襄邕城。主公可在路上伏击。
“主公也可派人暗杀鹿渊,失了鹿渊这位名医又不想斑公等死,即使斑公本人再不愿意,他身边的人定会为解药满足主公一切要求,甚至把斑公双手奉上。”
说着从袖中掏出斑霓遗落的玉冠,双手奉上。
央夜接过,道:“果然是戒螭的嫡传弟子,事成之后,要如何赏赐本公决不吝惜。此事就交给你。”
一种难隐的表情打破了一直以沉默无情粉饰的脸容。
瓣篛领命作揖退下,阖上门离去。
央夜脸上虽有笑意,双眸却充满了冷酷,一直盯着瓣篛俯身离去。掌中玉冠温润含香,指间划过,心便忍不住颤动。
和当年的一模一样。
眼前浮现出一位女子,头戴玉冠,着装樱草色曳地纱裙,染着重叠而上的栀子花,低眉,顾自在花丛中轻步拂袖。
霓儿……
央夜无比疼惜地抚着润白的玉冠。
雪停,无半点雪屑。
瓣篛一身雪青色袖角吻银鲤长裙,月白色蘅芜影印绫袄。朝六髻上细沾着从树上吹下的晶雪。
细风吹拂鬓角碎发,撩抚温婉恬静的脸颊。密睫深藏空灵若无物的双瞳,紧扣心中悸动。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打更声音,不觉脚步加紧。
没有立刻回寝室,而是绕着小路到花园中。大片翻墙而过的藤蔓上依然长着肥厚黛绿色叶子,结成攒子的果子密结暗香。
瓣篛在暗处停下,抬眸看着前方。
她身边似有微抖的细碎声,原本空空的地方模糊起来,扭曲出一个夜衣人影。
夜衣人半跪,低哑的声音在黑斗袍下传出:“属下察清楚了,斑公和游龙将军的书信有异,斑府人员有较大变动,以前秘密安插的眼线拔除几个。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近月斑府的账簿上总共少了三百两库银,去向不明。”
瓣篛沉气冥思,书信眼线已在斑霓警戒范围内,这么快被察觉瓣篛倒不觉意外。只是像斑霓这种在银子上谨慎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到库银的问题。看来是斑霓自己动手脚。如果是这样,斑霓偷偷摸摸用自己府上银子做什么?
斑霓一向独自行事,只派手下按时完成任务,即使是旁扶或军师都无法猜出他的意图,更不用说知晓计划。
只有摸清他底细的人才知道,斑霓事事依赖军师央离只是表象,或许从一开始斑霓就没有把央离当军师来使用。
青聊。
瓣篛想起他来。青聊是斑霓从家府带出的谋士,勘透斑霓心思的也只有此人。如今万幸的是,青聊已死,相当于斑霓少了一条正确决裁的路,实力大减。
瓣篛轻笑,无论斑霓要做什么事,下一步是什么,没有青聊往日的掩护清除线索,再精妙的计划也可在无数蛛丝马迹中浮现本象。
斑霓,你留着央离想牵制住央公,没想到自己会埋下一个隐患吧。
当宴让央公躲在央离房中果然是最明智的判断。借斑霓不喜欢把计划透露给属下这一缺点,向央离谎称筵席上有宫里派来的刺客。央离果然顾念兄弟情,不加思考地救出央公。追击途中又折损青聊,不得有失。
瓣篛不敢轻敌,深知斑霓在外人眼中是个做事邋遢无大无小的主公,只会游山玩水吟诗作对,但是个比任何人都藏得深的人。
机缘巧合下,她能顺利把毒下在斑霓身上,之前也是无数次演练与斑霓接触,才做到。
只是今夜邂逅,近距离见到斑霓的本尊,被他略微阴柔的外貌微微吃惊。因为探查到央公对他微妙的感觉,深知央公面对斑霓会有所羁绊不忍下手,所以先下毒困住,至于能否及时解毒救斑霓,要看他何时自投罗网。
入骨散,请斑霓大人好好享用,毕竟当初你父亲斑鸩死前可是所中此毒。
“吩咐樱绫继续查找幽荧卷。”瓣篛道。
身旁的黑衣人所站的位置扭曲一下,人影渐渐剥落变淡,瞬间消失不见。
床榻上,一烛白晃晃的月光铺在斑霓发白的脸上。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紧闭的眉睫微颤,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伴着极度恐惧。窗外的竹影随着猎猎的狂风乱印黑影,廊上的竹帘被吹震地沙沙作响。
手捏紧被子,猛得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斑霓喘着粗气,呆呆地看到薄薄的帐帘和熟悉的四周,才意识到那只是个梦。
背脊发凉,寒冷蹭上全身。沉浸在噩梦余韵许久,斑霓扭动着靠在垒起的枕头上,无力地望着前方。
这个梦早已深深烙进斑霓许多个夜。微微闭上眼,那抹猩红无比的色彩便显现,虽然过了那么多年,那夜还是如此清晰,清晰到每一分冰到骨髓的恐惧还无差分毫地烙在心脏里。
当年,他只有八岁。
那夜,被门外的一阵骚动吵醒。他抱着小枕揉着睡眼踱到父亲房门前。
房内灯火微亮,颤动着柔弱的光影。还是一往如此,父亲还是在读书涉猎么?好想继续听一遍父亲讲的楼兰故事。他睡不着就跑去书房,记忆里爹爹一向很晚就寝,晚上大半时间待在书房中写字,书案上摊着他看不懂的图册。爹爹每次看到自己蹭到书房门口,都会停下手中的活笑眯眯地抱起自己放在怀里,从书架上取下书,坐在塌上给自己讲各国风情志怪野传。
“父亲……”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他看到穿戴着殷红嫁衣的陌生女子卧在墙角,女子怀中的父亲则上身靠在墙上,垂着头软软地躺着,任那人一遍遍抚摸着苍白的脸。
从唇角流下的黑血浸透胸前的衣襟,失色的双眸倒映着不停颤抖的烛光,瞳孔上蒙上凝滞的灰黑。从来都是狂妄不羁笑容的脸上浮现出沉默的死意,陌生的。
“鸩,鸩儿……”女子一遍遍轻唤着怀里的人,眼里透露着无比眷恋的温柔。
他吓得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不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那个女子让他恐惧,那种可怕的眼神……
庭院里是鲜红的色彩,尸体被一种异样的颜色吞没。连月亮都染上一层难以剥落的血色。他睁着大眼,知道那边躺着的是府上负责打水的小厮,白天从集市上带来一只竹蜻蜓给他玩;卧在栏杆上的是一直和自己玩的小丫鬟,方才还和自己弹玉珠;倒在门口的是爹爹的贴身侍女,睡前还温柔地摸着他的头……
他拼命地跑着,恐惧攥紧心脏。泪水浸满眼眶,一切都在模糊,湿透。他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祈祷着这一切都是噩梦,梦醒了便能爬下床扑到爹爹怀里。
不断被尸体绊倒,在惊吓中心跳在耳边清晰。咚、咚、咚——心跳声像鼓点疯狂地敲击在几近崩溃的神经上。
这梦,这梦怎么还没有醒来!
最后,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倒在地,五脏重创般的疼痛起来。一股涩涩血腥的血腥瞬间占据了整个口腔。他蜷缩在地上哭泣着喊疼,但是没有人来扶他一把,拍拍他身上的灰尘笑他怎么这么爱哭鼻子。他现在心里空荡荡的凉透了。
殷红如血的衣服随风纠缠,金钗凤冠,雾鬓风鬟,娇艳的容貌在月光下愈发凄冷。那是一张比他娘亲还要美艳万分的脸,但在他看来,异常可怖狰狞。书房里的女子追上了他,立在他不远处。
挑剑,寒光毕露。
“少主,快跑!”浑身是血的嬷嬷从尸体下爬出,用仅剩的力气和执念猛得挡在他面前。
温热的血溅到脸上,雪白的单衣染做死亡的颜色。
害怕到无力站起,微弱的啜泣与喉间的哽咽,在一瞬间爆发绝望。
“看在你是斑鸩的儿子,本尊暂时不杀你。”
他第一次见到那种眼神,蔑视自己弱小到轻轻一捏便折断的性命,还有他此生以之为辱的怜悯,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射出,锐利地刺穿了他。
斑霓蜷缩在床上,过于用力弯曲的手指骨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