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繁册》小主吉祥

2、第一章

　　一鞭长月刺入浩空，缠住氤氲云气。湿透了月光。

　　般牙城，琳楼琅阁，一叠叠檐角重叠蜿蜒，挑起滚滚红灯，恰响热闹人声。水熨染烫，晃出几丝璨璨。般牙城果然被奉为各国之中的繁华之地，到了深深的夜晚仍然不知疲倦地蹭出几支悠悠的管弦丝竹的绝唱。从檐角到小巷的灯笼像圆滚滚的明珠，一直照亮了般牙城上空大片苍穹。

　　灯火阑珊处，有人不意繁华，偷闲依靠在窗棂，托着腮帮子遥看烟花灿烂一方夜空。今夜正巧是立冬的前夜，龙须国素有立冬插香祝祷的习俗，连皇城里的百姓也不敢落下，纷纷在临近午夜的时候放烟火，在自家巷子或是花园里插线香。所以再暗的窄道，也能瞥见点点星星的在线香上端未燃尽的微光。

　　有人抬眼，眼神滑过那些热闹的虚景。青丝收拢悉数束在雪白玉冠，却未扎结顺冠而墨瀑般垂及腰间。淡青色衣衫弹出绰绰栀子花。白皙面容不受发丝的半遮半掩，显现出俊朗清华。

　　那人身侧一塌上仄歪的男子手持细长小巧的烟管，素白鹤氅懒散垮在肩上，秀长眼缝觑眼。

　　“主公在想何事？”鹿渊起身，打开粉瓷，往烟管中缓放磨成细粉的烟草。未梳起的乱发纵横四散。

　　“伊州。”斑霓缓缓正身，眼神穿过一群跑巷嬉闹的孩童。

　　恍亮的火星迸亮簇簇烟苗，房间又被一种魔域香烟所点燃，晕染一片慵懒。“伊州的安危不劳主公费心。其实主公是希望伊州能与般牙城的繁华比肩吧。主公的雄心鹿渊明白。”

　　“鹿渊你想多了。”

　　斑霓朝央离走去，垂手拾起梳妆奁里的断齿木梳，在鹿渊身后捡了个空位子坐下，捋了捋鹿渊散了的头发。

　　央离先是一怔，被斑霓主动来梳发的动作惊到。但随后习惯性地直起腰，递去三颗拇指大浑圆的珊瑚珠子。斑霓会意，梳了一小撮，分为三股，编起麻花辫。

　　“主公，其实……”

　　“角桑他们受我吩咐先打探消息，倒是用金砖叩开几位高官的嘴。明日的夜宴果然非比寻。渊，你的头发还是一如既往的纠结。”珠子小心地套入麻花辫分为四攒。

　　“是暗杀么……”鹿渊不自觉手掌紧握，皱起眉头。

　　“是也无碍。”

　　鹿渊听懂两个字内夹住的冷冷气息，低下头，“主公是因为泰门宴上发生的事还在责怪鹿渊么？”
　　沉默渲散开来。

　　斑霓苦笑，“为何？你为何要说出这种话来？”

　　鹿渊心里百般滋味不好受，“主公，鹿渊不能为主公分担，明日也不能随主公去赴宴。若是在泰门宴上，鹿渊随青聊一起去追击央公，或许青聊就不必……”

　　“这本不是你应该自责的。世事难料，孰能躲得过无妄之灾。眼下花淑公主的宴会才是要紧的。青聊早就猜到泰门宴会有几层失败的几率，为今后事态发生更无法挽回的地步做出填补。鹿渊，我让你准备的可妥帖地备好了？”

　　“主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明日的宴会上的轻重我们明白。主公尽可放手去做青聊军师嘱咐的最后计策。若是主公没有放下手去做，身为斑府的人，我们会帮助主公做到最后。”

　　斑霓捻起几案上白绦。皎月静好，细密均匀地铺在脸颊，淌卷细长的黑睫，静昵在脸上含苞待放。

　　小心地绾约后，斑霓起身。

　　烂漫的烟火还在夜空绽放，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弧度，最后遁入。

　　“我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么？”斑霓将木梳放回梳妆奁，声若游丝。

　　鹿渊抬头，看见他的侧脸，无比的苦涩寂寞。

　　是啊，去了心腹青聊，还有谁能让他有所依靠。

　　斑府的唯一世子大公子斑鸩十几年前英年早逝后，留下年幼的斑霓。斑霓作为唯一斑府嫡系，很小就被强行灌输许多权衡术，以待成为斑府主公后有望夺得帝位。

　　外人看来斑霓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当主公，斑霓的软弱和不符天时的谋略常常让其他主公嘲笑，而且斑霓天生有一副美人一般姣好的面容，让人有意无意地产生轻薄之意。这些都在暗示斑霓注定不配当主公。

　　有些世族子弟谈及斑霓时都会打趣：以少年皮囊去倚傍那些达官显贵都绰绰有余，为何还要去当什么主公，夺什么帝位等等诸多贬低的话。

　　斑霓也在为了家族的兴旺奔走劳碌，有时为了得一有才之士顷囊相赠。但他没有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成为大家期待的“主公”，仍是饶有兴味地去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

　　鹿渊他知道，自泰门宴失败后，斑霓又开始下意识地拒绝所有幕僚的慰问。泰门宴是斑霓为擒央公所设的，安排人员、计划、路线精密至极，是青聊与斑霓共同苦心谋划许久，用在央公身上只许一次。可惜最后央公离席逃走，青聊在追赶央公时被杀，其中也有央离暗助。斑霓突然意识到自己麾下不乏曾经受恩于央公的幕僚，未知情下，他们也必会相助。

　　斑霓因泰门宴失策一时愤怒强结于胸，以致猝然吐血，气血失了大半。仅隔三日花淑公主设夜宴的帖子就送上斑府。斑霓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赴宴，是因为央公也被邀宴。

　　“主公，明日筵席之上必有诸侯臣相索问泰门宴一事，主公小心。”

　　斑霓微笑，“自然。”

　　鹿渊觉得斑霓的笑，不是胸有成竹的自信，便是鱼死网破的心冷，笑地骇人。

　　斑霓不想站很久，转身，瞥眼，挑帘而去。

　　只留鹿渊低头默声。

　　竹影斑驳悄印软纱，鸣条萧萧沉诉细雪。半斗月色喧凉，半斗夜霭诉伤。
　　当年主公不顾大家的反对邀央离入斑府作军师，一半是赏识央离才华，一半是为了斑霓自己，想利用央离牵制央夜。央离初到斑府，虽是尽了门客的职责，为斑霓出谋划策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斑府上下对央离原先排斥的态度有所反转。斑霓虽然顾虑央离的身份从来不将斑府核心职务交与央离，但是对央离的忠心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他深知央离的人品。

　　然而，不久前的泰门宴……

　　斑霓在与青聊商讨泰门宴计划的时候，就把刺杀央公策划瞒着央离。斑霓怕央离会反对，特意将刺杀伪装成乱党入袭斑府的模样。所以自然而然，央公若是对央离说有斑府有乱党，并且乱党扮成斑府上的人行凶，央离听后必定会力保央公周全。毕竟央公是自家主公“宴请”的贵客，若是死在斑府必定引发各势力的误解与纠缠。

　　最后泰门宴失败，斑霓痛失麾下得力军师青聊后，不敢再失去另一名央离。斑霓知道央离这么做也是因为自己，所以没有太过惩罚。但是彻夜未眠的斑霓，鹿渊看在眼里。鹿渊是斑府的医师，但是从小与斑霓在斑氏家府一起生活起居，是除了青聊之外最了解斑霓的人。

　　如今，主公遇到了更伤神的事情。他知道，主公再也禁不起又一次的反戈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