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之王》蚊子嗡

9、赴会

　　黎明前的格瑞音城万籁俱静，被一片黑暗笼罩着。
　　二百里外的迷雾森林深处，一簇篝火异常明亮。
　　面容清秀的千面师正烤着一块鹿肉，身旁候着两个对着鹿肉垂涎三尺的少年。
　　易笑何舔了舔下唇：“大哥，发发善心，分我和我弟弟一块。不然我表兄还没来，人质就已经饿死了，你千里迢迢把我和我弟弟抓来这里，岂不是功亏一篑？”
　　千面师冷冷抬头，想了一会儿，果然将一半鹿肉递了过去。
　　易笑何笑眯眯地接过鹿肉，分了一半给自己弟弟易笑彼，两人饿狼似的大块朵颐。
　　篝火闪了闪。
　　千面师神色微冷，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出来！”
　　一刃刀光自黑暗深处飞来，打灭了篝火，迷雾正缓缓升起，易见西颀长的身影瞬间出现在一片雾瘴之中，带着几分诡异的残影。
　　易笑彼眼睛眨了眨，擦了擦嘴：“是表兄。”
　　千面师朝后退了一步，将手放在易笑何的喉间，呵呵笑了一声。
　　易见西从迷雾深处走了来，美到极致的眸子毫无情绪，目光落到千面师身上，淡淡道：“时局已重新被洗牌，我的存在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放了他们。”
　　千面师冷笑一声，易笑何脖子上已有淤青出现，“谁知道呢？老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这世界本该只有一个易命师。”他这样说着，手中力道不减，易笑何呼吸已经非常虚弱。
　　易笑彼浅灰色的眸子浮起一丝震惊：这个人也和他表兄一样？是易命师？
　　怎么可能？一个时代怎么会出现两个易命师？他这样想着，却突然发现易笑何因为被扼住咽喉濒临窒息，顿时大惊，想要制止，却被施禁动弹不得，只得干着急。
　　这种被身体被控制的感觉和当年被易见西施禁锢时如出一辙——这个人真的是易命师！
　　易见西眼神微冷，“既然你这样想，那我不妨成全了你。”
　　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两人便打了起来，欺云剑遇空气冷凝成坚固的上古寒铁，寒光熠熠，威震几里，厉风扫开枯枝败叶和朦胧的迷雾，冷啸声犹如飞天的鹤唳。
　　当真是配得上帝王之剑的称号。
　　那易命师倒也不惧，快步而上，从地上捡起一把银色的月捍刀，直接迎上易见西的攻势。
　　两人都不愿消耗能力，各自保持实力，打得难舍难分。
　　两个回合下来，易命师已有了败像。
　　他极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今日是输给欺云剑，你别得意太早。”说罢，身形一隐，却狡诈地移步到易笑何身前试图扳回一城。
　　然而这次他的手还没有触到易笑何，便吐出一口血，眼露凶光，狠狠瞪了一眼易见西，拾起月捍刀，化风离去。
　　“你给我等着。”迷雾森林回荡着易命师挑衅的话语。
　　易笑何已经昏迷过去。
　　阿究适时赶来，带来了两个能量屏蔽器。
　　易笑彼自怀中掏出一个能量屏蔽器，“表兄，我们有。”
　　回到格瑞音城后。
　　李参军府。
　　“表兄，你身上被种蛊了。”易笑彼浅灰色的眸子流露出好奇，到底是谁能在他表兄身上种蛊？
　　易见西淡声道：“小把戏。”
　　易笑彼眼睛眨了眨，一本正经道，“这八年，你还过得好吗？我们都很想你，父亲母亲都在四处找你，尤其是表姐，你离开消失两年之后，她就去了附属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了，还有，她去年嫁人了。”
　　易见西闻言，默了好一会儿，轻笑一声，“这话是大巫师教你说的？”
　　易笑彼吐了吐舌头，“被拆穿了！”而后又骄傲道，“你在沃瓦大陆是我和阿哥自己顺藤摸瓜发现的。”
　　易见西：“然后你们利用这个三番两次敲诈勒索大巫师？”
　　易笑彼嘿嘿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易见西语气中难得带着一丝无奈：“这老色鬼，真是越来越不把我话当一回事了。”
　　若不是他有意为之，易笑何易笑彼怎么可能会发现他在格瑞音城？
　　“易将军，少司府的狄领队在门口等您。”
　　这牧卿点可卡得真是准。
　　易见西离开之后，不一会儿，李参军从侦查府回来了。
　　易笑彼正抱着淼淼玩儿，见了李参军，笑了笑：“叔叔好，我是易将军的弟弟。”
　　淼淼正冒着星星眼看着易笑彼，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李参军。
　　李参军：……
　　李夫人笑容可亲，温柔地看着易笑彼，“这两孩子真是讨喜，长得也俊。”
　　李参军看着易笑彼那异常灿烂的笑脸，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等等，刚才夫人说“这两孩子”？
　　意思是，还有一个？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某个花里花哨胡同里快活的大巫师打了个喷嚏，眯着眼笑道，“算了算，下个月的今天，两位小毛头也应该将到格瑞音城。”
　　当然，如果他知道易笑何和易笑彼是被某个潜藏在暗处的易命师掳掠过去的话，估计他今晚会失眠。
　　还好，他不知道，所以，今夜，他算睡得安稳。

　　易见西先是回了侦查府，信息侦察兵小梁跑上前来，“鹤司马送来了一百套茶具和五十斤上好茶叶。”
　　易见西闻言，“老乌龟这些年攒了不少积蓄。”
　　小梁眼睛盯着鞋尖，欲笑不笑。
　　易见西道：“我去一趟少司府，祁领队来了回来后，叫他今晚八点在将军府办事处等我。还有，这段时间多注意新贵族动向，他们可能会有动作。万事小心，有事直接找鹤司马。”
　　“是，将军。”小梁纳闷：易将军这是准备离开格瑞音城？
　　易见西走出侦察府，阿究却匆匆忙忙出现了，“公子，辛城那边有消息。”
　　易见西：“怎么了？”
　　“他受了点伤。”
　　易见西：“你留在格瑞音城，看好他们两个。”
　　“是。”
　　辛城是沃瓦大陆的附属城，占地面极为广阔，然地理环境极度恶劣，入眼望去，皆是赤地一片。早在前些年便被格瑞音城贵族们列为放弃的附属城。
　　其理由是：穷山，恶水，刁民。
　　刁民们没有悠久的传统历史，正是若干年前天秀族门阀军的残兵，人数不多也不少，一万左右。
　　他们违抗格瑞音城下达的招安，拒绝听从中央城市派遣下来的制度，不仅如此，还辱骂格瑞音城住着一群穿着衣服的猪。
　　而格瑞音城的猪们生气归生气，派兵镇压却是不可能的——照这个形式下去，不出几年，这些刁民便会不攻自破，为什么要浪费兵将去对付一群将死之人呢？
　　葛升是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而牧选也是个讲究长久之计的，信奉“可持续发展”道路，自然也不会做这样败人缘又不讨好的事。中立党们，向来讲究一切尚可，明哲保身，所以更不会提了。
　　然后，易将军现在，要将他们招回格瑞音城。
　　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连城门都是破的。
　　或者说，那根本算不上“城。”
　　那只是黄土夯筑的一堆土墙。
　　几个衣着破烂的流浪汉头发胡子稀拉，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各扛着灰色麻袋往城内走。
　　易见西叫住其中一个流浪汉。
　　“小六。”
　　那流浪汉回头看了身后人一眼，眼中闪过一阵惊讶：“易将军！”
　　易见西目光落到流浪汉身后的袋子上。
　　小六笑了一声，跟易见西说了事情的缘由。
　　深秋已至，辛城一带属于水源稀缺区，到了秋天，径流量变得愈发小，上游地区稍积落叶，便会断流。
　　需要有人去定时疏通。上次疏通的人马虎了一些，没有将河道清理干净，一种带有毒性的植物叶子在河里腐烂了——辛城遭了殃。
　　几十里外的平丘有一种葛藤根，具有净肠胃祛毒的功效，小六和大马便去采了，背上扛的便是了。
　　三人往城内走了几里路，入眼的是一大片的民居，绝大多数都是用黄土和陈旧木头搭建的，多为单层，分布很不均匀，道路杂乱无章，人稍微一多，便尘土飞扬。
　　和格瑞音城简直是两个世界。
　　这小六和大马两人算是辛城能说得上话的人，之所以穿得破破烂烂是因为要外出几十里的平丘里采集药根。总归是干粗活，也就随便套上一件凑合着了，省得浪费。
　　脚下绕着窄小曲折的小道，途径千篇一律的街道，无一不是灰头土脸的男人，他们见了易见西，都显得有些兴奋。
　　事实上，他们已经身心俱惫。
　　他们曾经是天秀门阀军，年龄绝大多数在22岁到30岁，在格瑞音城，或者在附属十八城，住着他们的亲人。但是随着天秀政权的覆灭，他们失去了入城通行证，被剥夺了正常居民的权利，辗转流离于废弃之地，在此生活了若干年。昔日为帝国献出青春，献出生命，献出灵魂的豪言壮志，最终沦为一汪空梦，凄凉地落在了贫瘠的荒芜之地，甚至没有一娑保暖的破衣裳、一块沾了灰的胡饼值钱。
　　曾几何时，他们是如此自豪自己是天秀门阀军。
　　当引以为傲的荣耀转眼成了立枷时，他们要以何种心态去面对这翻天覆地的落差？
　　青黄不接的这些年，他们失去了天秀门阀军仰仗并为之自豪的军魂，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对亲人望穿秋水却有心无力的思念令他们处境雪上加霜。
　　路上或许街上还横着些已经严重生锈的短刀刺剑，干冷的风吹着主街才挂有的破植物棕油灯，入眼尽是一片灰败和萧条。
　　易见西的到来给这座萧条的城添了一丝生机。
　　当苦难已成习惯，局中人也早已麻木。倘若有外人突然闯了进来，他们才会略显仓促和自卑地遮掩自己的不幸——好在，现在在他们眼中，易见西已经不是外人了。
　　易见西漆黑的眸子波澜无惊，就如同走在格瑞音城最宽敞繁华的中央大街一般，不动声色走过了辛城风吹雨打溃败凋零的几个春秋。
　　这大概也是这位向来极度从容，自信的将军第一次产生对自身的解刨和质疑：在可帕多米河的那五年，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该早些采取行动，将其带离这失落之地？
　　这些年岁月在他们心上覆上的灰尘，需要多久才能冲涮掉？那一张张疲惫的笑容之下，隐藏着多少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