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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裹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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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得很。一个也没死成。
“王大娘,你放心回去。我不死了。看见我前面官人,让我留下孩子,再等两年。叫我给他烧两件衣裳,我得拆了绵袄,给他缝个袄。”豆花妈妈有板有眼地说。打这,就有了疯的苗头。四月里,抱着豆花去河上村要头年的地租,回来路上碰上狗,连跑带吓就疯了。
“谁叫她去?”
没人应。
陈耀祖一迈步,她就僵了身。一走近。张牙舞爪,撕心裂肺地抓挠。不抓别人,抓她自个儿。撕开衣裳抓,一道道血。
真疯了,都抠下肉了。
租辆骡车,把娘俩装上。送回。
再送回。
当然送不回。
两个回合下来。两家精疲力竭。
豆花祖婆不再送。
送不起。雇了两回骡子,就卖了半瓮粮食。把钱扔到路上,叫人心里哆嗦。
豆花妈妈家有头老骡子。套上就走,送回来便当。
对外改了词儿:
“她家老子来个口信儿想闺女,送去住两天。耀祖跟去看看,就让娘俩住间小耳屋,棚子一样。点上灯才找见鞋。我说了,要住得惯,多住两天,那边也是老子不是。甭耀祖说,娘两个先不高兴。腚还没捂热乎,都上车回了。”
豆花妈妈不犯病的时候,静静坐在条凳上,看着桂花,轻声细语说话。
桂花长得俊。和妈妈不一样的俊。
妈妈细长眼儿,薄嘴唇。桂花杏核眼,嘴唇儿不薄不厚,一张小元宝嘴。
妈妈看桂花,有时发痴,愣愣怔怔半天。
石榴进门,豆花妈妈倒是枯木又逢春。一个抱小的,一个拉大的,每逢“三、六、九”,跑到河上村集上吃两碟素灌肺。
每回豆花妈妈笑着说:“两碟,一碟多放两勺杏酪,一碟多放麻汁。”
每回石榴就嫌杏酪里掺了苦杏仁,笑骂两句。下回,又来了。
就是怕四月。
常二走王大娘家借罗。
“好赵六,看下回我不撅断他牛角扁担。头年三分半银子买的罗,说是正经湖丝,才半年,先脱了丝。”
“我这可是黄丝底儿,小心着使。俺没那些钱。进来吃驼峰角儿,刚上锅。”王大娘拉住不放。
常二朝屋里努努嘴,“不去惹你家祖宗,给我送俩。”
常二罗面,豆花跑来帮忙,把筛出来的黑油子淹水里,端给王大娘的小鸡仔吃,又拿热乎乎的角儿给常二吃。。
看豆花来来回回跑得畅快,常二就笑,“我的小娘子,看你跑得欢实,该裹裹脚了。”
豆花的心砰砰跳。
姐姐几岁缠脚,她不知道。看妈妈每天给姐姐缠裹脚布,她馋得慌。看姐姐丁丁香香一对小脚,她也盼着哪天妈妈从集上扯回几尺布,做两对裹脚布儿。哪怕疼得哭,也哭得高兴。
她偷着攒布条,一根根系起来,缠在脚上。脚趾不听话,这个出来,那个进去。
常二且不罗面,到屋里找出条鸭蛋青的宽裤,铰了,缝出两对缠脚布。
端来热水,把脚烫得热乎乎、红扑扑,像对红皮地瓜。
摸着豆花一双脚,“摸不着骨头,脚软,好缠。要是骨头硬,才受罪。”
豆花不怕疼,怕的是疼得太晚。到时一双大脚,叫人笑话,就像王大娘。
常二慢慢裹布条,脚背一圈,脚踝一圈,四个脚趾压在了脚心底下。
又实又紧。一针针缝好。
裹出一对颤悠悠的小金莲。
套上常二的鞋,大了。常二给塞上布,好歹能穿。“等找你姐要双穿。”
豆花扶着桌沿子站起来,低头看看,平扑扑一双鸭脚,眨眼变荷花瓣。
脚趾头像青石蛋儿,硌得脚心疼,可心里乐滋滋。
院角一大丛马兰头,灿灿烂烂开得正好。几只细腰的蜂儿这朵瞧瞧,那朵看看,寻着趣儿。秋风一吹,细碎碎的花瓣落满两只鞋面儿。
王大娘来找豆花打皂荚。
常二正愁,天上掉下个王母妈妈妈妈,霎时间眉头展开。两人嘀咕一阵,就让王大娘到豆花祖婆跟前,说是王大娘的主张,看豆花脚大了,给裹了脚。怕夜里闹腾,这阵就住王大娘家。
豆花祖婆正忙着照看孙子,石榴还不下炕,乐得眼前没个碍事人,由王大娘闹去。王大娘央求了侄子来帮着秋收,便由常二闹去。就桂花拿来两双鞋,看妹妹呲牙咧嘴扶墙走路,求常二给松松。常二把她撵走了,“这哪裹得成?”
别人不稀罕豆花,常二稀罕。
她有过一个闺女。刚生下来,就叫养妈妈摁尿桶淹死了,“哪有婊子养孩子?等有好人买出你去,随你生几窝。”
可常大贵买了她,她生不出来。生个小闺女就好。她跪在送子娘娘前祷告。可她早把娘娘给得罪了。送了不要,再来求,哪能都依人的心。
豆花脚疼,夜里哭。常二陪着哭。豆花要个麻雀,常二就舀出一把玉米撒地上,罩个筛子逮。逮不到,就商量来年春上踩梯子,到屋檐下掏个雀崽子养。
“从小养大,才亲近。站肩上,你到哪,它到哪,还给你逮个蚂蚱回来。”
豆花等着春上。
常二不知道要等到哪个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