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城•明朝酒》之南行

1、相昧

　　阳关古道，荆棘遍阻，遥遥迎着了一对队车马。
　　此处已临夷州边城，极远的残日如同压抑者滚动的岩浆，余夕灼灼，映着一片血色荒凉。到这片少有人烟的地方来的一则是五年一隔的新兵调迁；另则就只有像眼前这些或充军或流放的罪囚—这些潦倒的麻木移动着的卒奴。这群已被皇权压镇到最底端的人被勒着枷拷，随行低低的锁链声如同茅草里的蛇。在他们外围的押送官单握着马鞭，被阳辉渡上一层红光，肃杀而阴冷。
　　若是没有那驾马车，这或许便是支再寻常不过的押解队：那是一匹瘦马拉着的车辇，车前坐了个婢子，杏核般的眼透着几分娇俏；辇中看不真切，厚密的帘子无声分隔出两个世界。
　　队伍中的女子不多。被发落边关军营的女人都是充作军妓，而大多数人往往不肯受辱早早自缢了。军中女子大多极少，也极贱，在冰戈冷夜的塞上，都是命如草芥。
　　而在一片凄苦的脸中，那驾车的婢子显得丝毫不同，平日里她大多瞧着四周奇异的风光，更像是来远足赏景。
　　一路上人们都对这驾车不乏好奇：若同是罪人，待遇未免太好了些，毕竟就算军爷也没资格一路车马伺候；可若是临寰都派来视察的大人，又怎么会缩在个瘦马拉着的辇子上，只寒酸的跟了个婢子？
　　这里众人心中不定，而边关那头更是鸡飞狗跳。
　　上午临寰帝都来人传旨，陛下亲辞赐副一品夷州总军师不日便能走马上任。
　　懿旨读完，一时间整个传令厅落针可闻。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的看向最前方那个笔直的身影 -- 靖安王的独子，如今正一品夷州司军，明重焰。
　　靖安王还在世的时候，盛传惊天之貌的明小将军就因狂放自傲闻名临寰都，靖安王屡教无果，一气之下命他随靖安王府亲军“涅焰”镇守三大混乱之地之一--夷州。
　　在天曌统治之下的九州中，焜州位于极北之地，苦寒凶险，动乱起义不断；燹州地处西疆，当地异族纷争不休，排斥外族，战火时常波及边隅；而夷州正是位于焜、燹之间，也是驻兵最多的一地，它不仅聚集着大量鱼龙混杂的焜、燹流民，同时还有大量境外的蛮族夷奴虎视眈眈，与驻军战火不断。
　　当年还未及弱冠的明小将军抵达夷州那年正赶上蛮族大举进犯，帝都几番商议最终决定避其锋芒，却不想接令那天明重焰带军直接出了城，首战以不足九万的兵力大破敌军三十万，一时朝野为之动荡。据说大战那天破军、天狼双星大异，钦天司当刻长扣不起，高引战神临世，天佑大曌。
　　自此后明重焰拜为正一品司军，位列武将至极，常镇夷州，历经大小战役三十二，无一败绩，威名过处，片甲不留。
　　明将军当初狂傲的性子据说在靖安王死的那年消失的荡然无存，不过有两点忌讳却至今没变，一是女人，二是文官。原因无人知晓，只道他的军营里没有一个文职，连军妓帐都被搬到了营地最偏远的位置。
　　只是如今这两点都要被一纸圣意打破了--御赐副一品总军师，一个女人。
　　明重焰腾地起身，也不管传旨的使者，直接向门外走去。
　　“大、大胆，站住。”使者从未见过这等蔑视圣旨之人，不禁大喝一声，随即想起帝都那位贵人交代的话，开口道：“明将军，想不到你还是如此无礼数，老靖安王若在天有灵一…”
　　“放肆！”
　　明重焰身后的银盔将军猛然喝声打断了还不知已经犯了大忌的使者，望向他的方向有几分担忧：“将军……”

　　“拖下去，斩了。”
　　明重焰没有理他，凉凉的开口，带着强势与命令。
　　“将军！”依然是那银甲青年开口，他躬身劝道：“将军三思，这是都城来的……”
　　“我说，斩了。”
　　明将军猛的转过头，目光冰冷的依次扫过身后的将领，所有人都迅速底下了头。明重焰扯了扯嘴角，随后目光停在那个屡次开口的银甲人身上，不再管被强拽走的使者，命道：“沈迟，率人跟本帅去东门，迎总军师大驾。”
　　他抬腿迈出了门，黑发甩出了一个张扬的弧度，似是回想起使者的话，嘴角懒懒勾起，无一丝笑意：“新任军师？呵。”
　　十几里外的阳关古道上，已经能隐约瞧见赶路的人群。那车上的婢子正想稍稍歇息，车中的的声音却幽幽的传了出来：“如霜，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吧。”
　　“是，主子。”如霜抬头望了眼隐约的连绵关塞急忙应道。随后，又有些不忿
　　“这一路原本不必这么久的。那女人偏偏让我们同押解走在一起，分明是说您…”
　　后面几个字及时噤了声。
　　“她怎么折腾是她的事。”
　　车内清淡的声音带了一丝慵懒
　　“这天高水长，她再如何气也毫无作用。”
　　“可…”
　　“好了，总念叨着过去做什么。”
　　这话似有些不耐了，可细听却依旧是一片清明。
　　“是。”如霜满不情愿的拖着调子应了一声。车内人也不在意，沉默的像睡去一般。
　　队伍还在机械前进，天上已有了淡淡月痕，另一面的夕光却如泊血殷红。
　　如霜却已经无心看景了。她远远已望见了巍峨的营寨--包括无雁关前那一队严阵以待的精兵。略一迟疑，还是把情况向车中一一告明。不想车内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像是发觉了什么有趣的事：“无妨。”
　　想当年\'业安之变\'，尚是二品将军的靖安王救驾有功，圣上亲封异姓王，赐家族世代“明”姓。诏令初下便朝野镇惊。要知今日国号天曌。赐明姓，不亚于在国号上割下了小半江山。如何不让人受宠若惊。而同年靖安王老来得子，也就是那个降生时引得天地异象的明小将军，明重焰。
　　她也同样记得他那两个忌讳同当年闻名临寰的俊逸无双一样传遍九州。文官和女人？车内的人冷冷一笑，自己不过只请命调离帝都，就被迁到前线给这煞星做军师，如此\'优待\'，只怕那女人出了不少力。她轻轻抚着半寸长的指甲，眼底翻滚着复杂而浓烈的情绪，但却都被笼在车内的暗影下，不可窥见。
　　然而一切情绪，不过瞬息藏进了眼底，再抬首，又是波澜不惊。在过去无数年岁里，她早学会用一些事分散自己的心，例如如霜刚刚谈及的那件。
　　列兵等待？下马威？
　　她此时倒生出几分好奇，不知这位凶名在外的司军大人要如何\'款待\'她这远道而来的军师呢？
　　无雁关，夷州第一要塞，背后是无雁城和连绵的军营。
　　此时关口整齐列着一众兵甲，明重焰漂亮的眸子冷冷看着渐渐落下的太阳，一声喝令：“燃火。”
　　众人迅速举起火把，他们已经有些不耐了。不知是谁眼尖，远远看见一对人马，可未等禀告就发现只是队军奴，面上很是扫兴。只有明重焰轻蹙起眉，一双诡亮的眸子几乎霎时便盯上了队中的马车，马上闪过一丝恍然。显然这个新任军师在帝都并不好过。
　　那些人把他的地界当成什么了！流放之地吗？他心中冷笑，懒懒环起胳膊，等着对方过来。
　　押解官瞧见如此大的阵仗，不解不论，却也不敢怠慢，呵斥着加快了速度，如霜见状哼了一声，愤愤的加快了马速。于是众人看着押解队闹剧般攘攘过来，直至相遇。
　　押解官不敢耽误，急忙上前回报军情，随后低头等着命令。
　　明重焰倒是耐心听完押解官的报告，神袛般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说完了？”
　　“是。”官兵有些忐忑。
　　“那…”他骨节分明的手向前一指，在一片轻微抽气声里有些恶劣的问道：“马车上的人你还没说，那军奴是犯了什么事？”
　　官兵惶恐，支吾着说不出话。如霜听着他一口一个军奴叫着，刚想跳起来理论，却突然被一只微凉而修长的手止住了所以动作。
　　一只极美的手缓缓拂开帘子，连带一节月白的袖顺势滑出，带着细细的金色流光。车内随之下来一名女子，三千青丝半绾在脑后，自成一派慵散风流。好似游戏人间的谪仙，又如同无尽的浮光流云。她的面容被昏黑的天色与摇曳的火光模糊，虚幻的笼了一层薄岚。
　　天曌因开国大帝好友琅嬛帝姬之故，不仅对江湖三派之首的琅嬛宫极为照拂，更是应许女子为官。不过女子抛头露面依旧惹人非议，女官考核也更加苛刻，以至近百年女官近乎绝矣。哪怕翻遍天曌历代，女官大多也不过在帝都安稳担任文书学士之类的闲职。来前线军营，担的还是一人之下的副一品军师的，闻所未闻。众人短暂惊讶后，不屑不满近乎言表。
　　明重焰的目光刹时沉了下来，冷然蔑道：“原来不是军奴，是个营姬？”
　　那一瞬，如霜确信清清楚楚听见了主子好不容易蓄的指甲“喀”的掰断的清脆声响，再瞥见那没有一丝走样的微笑，不由冷汗直冒。
　　女子不动声色，好似没听到一样，摒手一揖：
　　“夷州总军师时酒，拜见将军。”

---

作者有话要说：　　官职——
天曌官员等级分一至九品，每级分正、副品。地方武将要高于同级中央将领；地方文官要低于同级中央文官。北境焜、燹、夷三州分别各由一位正一品司军与副一品总军师镇守，其余官员都是一品一下。南境三州则是正一品文官与副一品武将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