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再起》庭前看花

1、秋雨愁煞人

　　温哥华的秋天总是下雨。

　　刚刚过了五点，天色已经昏暗得很。安妮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在伯那大街上，漫无边际无目的地走。一辆辆车从她身边流过，匆匆忙忙，大概都急着回家。家？安妮苦涩的想：我的家，在广西那个偏远的小镇，十多小时的飞机，五六小时的火车，再加七八小时的长途汽车。温哥华倒是有个窝，四十一街夹奈街，坐二十二路，二十分钟就到。但安妮不想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一晚面对四壁空空，没有声音和生命的房间，会让她发疯。

　　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没有雨伞。细雨把她的长发湿湿的贴在头上，她看上去又萧涩又孤独。街灯已经亮起，路边的咖啡店飘出温馨的气息，带着面包和咖啡的浓香。我要有个家，一定让我的厨房有这样的气味，当然，还要有花的香味。安妮走进店，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角落，今天老想着家，一定是姐姐安娜昨天的电话。

　　下岗女工安娜，会一分钟花十多元人民币在国际长途上。安妮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果然：“亚南打群架，一砖头打破了别人的头，要判二十年。”亚南是安娜唯一的儿子。安妮问：“打死人了吗？”“没有，那人缝了针，现在已出院了。”“既然伤得不重，为什么要判他二十年？”“受伤的刚好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安妮无话可说，他为什么偏要去招惹公安局长的儿子？安娜急急的哭：“安妮，你一定要想办法，他还不到十八岁，你好歹是他姨啊？”安妮冷冷的问：“想什么办法？我又不是法官。”“他们说要二十万，有二十万就够了。”

　　二十万，我去哪里找四万加币？安妮倒抽了口冷气，她是售货员，小时工资十元，每周工作六天，一天七小时，低收入退税，一个月下来，除了生活，再寄一百给妈，最多还有六百，统统放进银行，也要六年才够。她看着对面的时装店，叹气：他们是要我去偷？去抢？还是去卖？她记得自己最后在电话上说：“姐，让他改过自新，争取减刑吧。”

　　街上的车少了，长长的林荫道上，五彩缤纷的枫叶，被雨水沉沉的粘在地上树上，风吹过，只有堕落的，没有飞升的。

　　“我可以坐在这儿么？”安妮回过头，一个男人站在她的桌边，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手中拎着公文包，显然刚下班。她淡淡的说：“你坐吧。”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这边几乎还是孩子。“天气不好”他找着话题。“是”安妮附合他。“想喝点什么？”他杉杉有礼。

　　男人，当你们对女人表示兴趣时，为什么不换一种说法？安妮的嘴角浮上一丝丝讽刺，她忽然想起斯蒂文，现在和她出去的那个男人，他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可以为你买杯饮料吗？”他越来越等不及要带她上床了。上床？安妮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她和他交往是为了练口语，她要在这边生活，店里的三句半根本就不够用。在斯蒂文之前，她也和不少男人人出去，只要能和他们讲英语，她才不在乎他是木匠，花匠，是训狗的，消防的。她和他们聊天，吃饭，看电影，去酒巴，一旦他们有非分要求，她就和他们分手，反正总有男人约会她。所谓漂亮女人的好处。

　　现在，她盯着眼前这个人，或许，他可参替代斯蒂文。“我叫尼森。”他在笑，整齐洁白的牙齿在灯下闪光。“我是安妮，要杯橙汁吧，谢谢。”她不想太多的咖啡，那会影响睡眠，安妮从来不做任何有损健康的事。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爱自己，谁也不会在乎我。

　　尼森脱去外衣：“你一定是中国人。”“为什么不猜我是日本人？”这城市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多，安妮注意到对面不远处就有一家日本餐馆。“太美丽，不像日本人。”他注视着她，淡棕色的皮肤，浓浓的长发，丰满艳丽的双唇，一双大眼，在顾盼间时而含情似水，时而野性难驯，时而迷蒙沧桑。他盯着这双眼睛，一时间有些发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笑笑：“我看中国女孩，从来没错。”安妮笑了笑：“这么说，你对中国女孩很有经验了？”橙汁到了，她浅浅的啜了一口：“谢谢。”

　　“不，不。”尼森否认：“中国女孩，我不是说本地的第二代，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是了，安妮想：能从中国移民过来的，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至少也是本科毕业，可他们只能挣最低薪，加拿大政府真是厉害，让那么多来至东欧，亚洲的大学生，硕士，甚至博士，都在这里勤勤恳恳的端盘子，站柜台，送快餐，当工人。我是没办法才出国，他们呢？他们是为什么？安妮甩甩脑袋，甩掉这个问题：“谈谈你吧，你是做什么的。”

　　尼森递过名片，脸上是笑非笑：“我是魅力设计师。”安妮怔了一怔，意识到他在开玩笑，便说：“你说你专门帮男孩们害女孩？让她们心碎？”要是这样，你可找错对象了，我无心无肝。

　　“我是电脑软件设计师，各种软件让人们天天呆在电脑面前，忘了家庭和朋友，有的甚至因为爱电脑而离婚，你说软件是不是魅力无穷？”尼森的话让安妮忍不住的笑：“别得意了，那是因为他们对朋友和家庭本来就不满意，电脑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有中国，有很多因为赌博而忘了一切的。”她打击他。

　　尼森盯着她，两眼放光：“我的办公室离这里只有三个街区，我常来这里，没见过你，你是来旅游的吗？”安妮道：“不，我在这里定居两年了。”我很穷，穷得不敢去奢望旅游。“我去中国好几次，北京，上海，西安，西藏，昆明，成都，杭州，你是哪里人？”他去过的中国城市比我还多，安妮有些悲哀，我是哪里人，我不知道。“别以为你现在是上海小姐，就瞧不起你妈了？”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乡下人，一辈子都是乡下人。”这是差点成为她婆婆的妇人的声音。

　　我现在定居加拿大，再过一年就是公民，可是每一个都在问我是哪里人？我他妈的在哪里都不是人。安妮的脸上是淡淡的微笑：“我是广西桂城人，你去过桂城么？”“没有，下次有机会，一定去看看，我想我会爱上那个地方。”尼森兴致勃勃的搅动着他的咖啡。

　　哼，你不会爱上那地方的。她盯着他毕挺的西装，洁白的衬衫领口与袖子，恶狠狠的想：那地方又穷又脏，荒山僻领，断水断电，没淋浴没抽水马桶，你在那儿呆不了一天，不过，你最好去，让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也去受受罪。“希望如此。”她听着自己在这么说。

　　“安妮，你做什么工作？”他没有看出她的恶意。“我在商店里卖东西，当售货员。”她知道他不会瞧不起她，这边人大都对做什么工作并没有偏见。“卖什么？”尼森有几分好奇。安妮的嘴角又浮起那抹淡淡的讽刺和嘲笑：“卖卡地亚，芬迪，爱玛仕，登喜路，夏奈尔。”尼森扬起眉毛：“哇，一定很贵，不过你这样的女孩，很适合去卖奢侈品。”安妮笑笑没说话，我适合么？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一件衣服。

　　天已经完全黑了，安妮该回去了。她没有时间玩太久，她还要读书。“我要走了，谢谢你的饮料。”尼森起身为她穿上大衣，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你会给我电话吗？”安妮认真的说：“我会的。”她同时也给了他她的号码，尼森看着她的背影，至到她消失在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