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何妨》君何妨

2、第二章 怒

　　宿城的街道已没了往常的热闹，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一家叫刘家木匠的店铺却是才刚刚开门，刘叔蹲在一个小炉子前搓着手哈着气：“这大冷天的，不叫人活了。”正在帘后专心做木雕的女子闻言娇笑出声：“再怎么着也会让你活着的。”
　　刘叔瘪了瘪嘴，正要回话，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好听温润的男声：“店家可在？”
　　“在的在的。”刘叔喊道。
　　一穿着白底金边长袍的青年进了屋，眉目如画气质斐然，后头还紧紧跟着一个十岁的男童，那小孩儿五官也是个精致的，只是唇抿着，眼里的防备让人不好亲近。
　　来者正是林夕，那跟着的小孩便是他昨日从乱葬岗救来的，清洗了一番换身衣服看着就是不一样，林夕笑着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再看向刘叔：“不知可有里间？”刘叔一听知道是个大生意，乐呵呵道：“自然是有的。”
　　林夕点了点头，俯下身：“我要去和这位先生聊一下……”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刘叔没待林夕说完便摆了摆手谦逊了一下，却见林夕斜睨着他，但下一刻又继续看着那孩子，好似刚才那一眼是刘叔的幻觉，林夕继续温声说着：“你在这里乖乖待着，等我回来，可好？”刘叔被林夕那一眼看得憋屈，倒不说是觉得林夕轻怠了他，就隐隐觉得让人不舒服，像是，像是在说“我跟我孩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这个想法好奇怪。
　　“不好。”小孩儿的声音脆生生的传来。
　　“……”林夕沉默了一会儿，又耐心的解释道：“我是要让刘叔给我们造屋子，没了屋子，我们就要一直借宿在张婶儿家里，那样不好。”
　　小孩儿的眼里瞬间盛满雾气，再出口声音含了些软糯：“可是，我不想一个人。”
　　刘叔是个心大的，一转眼把刚才的不愉快给忘了，他指了指帘子：“后头有位夫人正在玩儿木雕，不是一个人呢，小公子不用怕，过会儿还有人来。”
　　小孩儿的眉头锁起，抿着嘴不说话，显然是抗拒的。
　　林夕眉头跟着锁起，他要和刘叔说的话不止是建房子，房子里面的一些安排，倒也不怕小孩知道，但若是以后小孩儿被他牵连，被掳走了给套了话那可就麻烦了。
　　珠帘后的女子手一顿，轻笑出声，她将木雕放在一旁，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这孩子叫什么？”林夕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那女子却笑得更娇艳了：“原是没有名字，小弟弟，要来陪姐姐玩儿吗？”她穿着宝蓝色映着牡丹花的长裙，手臂挽着轻纱，云鬓上坠得珍珠少说有十多颗了，皮肤娇嫩的似是可以掐出水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夫人，林夕没多在意，又垂下眸子看小孩儿的反应。
　　小孩往他身后缩了缩，小小的手还一把抓住他的两根手指。林夕的嘴角不自觉弯了起来。
　　“现在您倒是能笑出来，等他以后大了，还这么赖着您可就不行了。”那夫人扶了扶自己的发鬓，从怀里掏出镜子看了看：“您说是吧，林大人？”
　　小孩儿看到林夕的手轻轻一抖，他抬头，见林夕面上不动声色打量了那女人一番，不过片刻林夕轻笑道：“常夫人这是何意？”
　　常夫人一双月牙眼笑意盈盈：“本来见大人过来，想着要不要打声招呼，不想几日不见大人就有了孩子，有了孩子不说，见到奴家了，竟是没认出来。”说罢她拿起绣花帕子捂住心口装作黯然神伤的样子：“奴家心口都作疼了。”
　　林夕依旧是淡淡的模样：“常夫人说笑了。”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真是无趣。常夫人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安心留下他罢，大人若连我都信不过，那岂不是没人可信了。”
　　常夫人瞧着林夕面上露出了一抹清浅的笑容，不由地心道，怪哉怪哉，一个男人怎会笑得这么好看，简直是没天理了。
　　“乖乖在这里待着，常夫人会照顾好你，我知道你听话……”林夕想了想又说：“若真有人欺负你了，常夫人照顾不来，你就喊我。”
　　常夫人嘴唇撅起，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小孩儿有些不舍，可依旧乖巧的点了点头。
　　林夕、刘叔二人径直上了二楼。
　　待林夕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后，常夫人的神色瞬时归为冷寂，看着小孩儿的目光淡漠无比：“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小孩儿仰着头看着那位衣着华丽的尊贵夫人，嘴唇嚅嗫了一阵，却半句话说不出，他也不知他是何人，他只晓得他是被林夕救下的一个苦命人，没有名字，不知来哪儿去哪儿，唯一的出路便是抓住那人的手，跟着他，才可能看到一丝光明。
　　常夫人看着小孩儿茫然的样子，便冷笑出声：“呵，他是个好性儿的，朝廷上下谁人不知，但我还真没想到他会笨到被一个小孩儿拿捏了，你最好乖乖说明来意……”她上前一步，一把捏住小孩的下巴，“否则，所有的刑罚都要轮一遍了。”
　　下巴似被捏得生疼，但小孩还是注意到了一句话，林夕原来是朝廷中人吗？不知为什么，知道他是朝廷中人，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掐死了一样痛苦，这个夫人也是朝廷中人吗？小孩奋力的挣扎起来，也不想尖叫让林夕过来，他知道林夕是要跟那个店家商讨房子的事儿，有房子，就是有家了，他和林夕的家呀……
　　他的眼神一下子凶狠起来，伸出手抓住常夫人的手腕狠狠一抓，常夫人惊呼出声松开手，小孩儿矮下身趁机逃出，一口气跑出“刘家木匠”，怕常夫人追出来，还跑出了小胡同。
　　来之前林夕给他换了一身衣服，原来的破麻衣换成了青色的短袄，下摆是青色的，里衬用羊毛做的，下摆的边也跟着露出些白色的羊毛边，显得毛茸茸的，草鞋也换成了小乌靴，他如此惊慌失措的跑着，看起来像是某个归家时迷路的富贵人家的小孩子。
　　可他不是。
　　雪及脚踝，但一点都不冷，还觉得很暖和，小孩转过身，看着远远地一串小脚印，连俯下身，把一旁的雪扒拉两下好让脚印消失，这样常夫人就不会发现他往哪儿走了，他心中一喜，可马上又感到害怕，那林夕也会找不到他吗？来的路上他光顾着跟林夕走，自己却不晓得记路，连想走回祈丰村都不行。
　　该怎么办？小孩孤零零的站在雪地里不自主呜咽出声。
　　“发生什么了？他人呢？”
　　常夫人呆呆的转过身，林夕正焦急的看着她：“常夫人，他人呢？”刘叔正扶着扶手小跑着下楼梯，也是一脸焦急：“怎么啦？常夫人你没事儿吧？”
　　常夫人看着二人，悄悄咽了咽口水：“我没事，刚刚来了贼人，把他掳走了。”她想伸手扶扶自己有些乱的发鬓，却见林夕的眼里划过一丝冷意，还来不及思索，一把锋利的匕首便压在她的脖颈上。
　　“呀！”
　　常夫人斜了一眼那惊叫出声的刘叔，死男人，就不能淡定点吗？但下一秒她的注意力又被牵制回来了，那把冰凉的匕首已经切开了她的肌肤，刺疼传来，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划过了她的锁骨，她忙扯出了一抹笑容故作淡定：“林大人，这是何意？”
　　“夫人当我是傻子不成？”
　　他沉声道，杀意凛然。
　　“那小孩对大人竟如此重要吗？”常夫人笑容更盛，饶是生死关头，依然谈笑自如，这等气度普天之下也是少有，若是平时，林夕可能会赞赏一番，拿出美酒佳肴来款待这位气度不凡的夫人，但此时他只是感到愤怒：“我要护的人，还没人敢动。”
　　夫人摇了摇头：“大人是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还是对自己救回来的孩子有了感情？”
　　林夕怔了一下，哑然失笑：“夫人……”他定了定，收回匕首：“是不是你们全天下的人都该认为我不能有感情，且不说他是个孩子，我救他，因为同情怜悯，本是人之常情，你动了他，我自会愤怒，觉得你行为有失，你若拿他试我，大可不必，或者觉得他有什么异常，那我如此说吧，救他时他衣着极为破旧，若是我不救他，他便真死在这个冬天里了。”
　　他抿了抿唇：“现在夫人该告诉我……”
　　“他跑了。”常夫人慢条斯理的拿出一块儿长绢布按在自己的伤处，又抬眼望着林夕。
　　“什么？”
　　常夫人不耐烦道：“谁知道他会跑？我本来也不打算怎么样，有您吩咐在先我哪里会伤他性命，顶多吓唬两句。”
　　面前人的气势没因为她的话有所收敛，反而更盛，常夫人悄悄退后两步，他手指一动，她手里的绢布似被无形的利刃斩为碎片，常夫人一下子瞪大眼，她瞪着林夕，眼里满是惊疑，他的指尖夹着一块极薄的刀片，手指正微微颤抖。
　　“你……”他想杀她，但没有。
　　林夕一个眼神也不想再留给常夫人，转身离开。
　　他自是想说，若那孩子少了一根汗毛，他拿常夫人试问。林夕沿着那串小小的脚印大步走着，但不能，甚至就算那孩子少了胳膊腿，他能做的也只是安慰他，气自己没保护好他，他给自己定了那么多君子的条条框框，以为如此便可以在那条路上可以走的稳，走的光明坦荡，可没想到，当那孩子被条框以外的东西伤害时，自己该怎么办。
　　“仅是认识了一天的孩子。”林夕垂眸咧开嘴想笑自己蠢笨。
　　眼前浮现出小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睛，手指似乎还残留着那孩子手心的温度。
　　那孩子这么信任他，他死死盯着脚印消失的地方，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跳空。
　　冷空气猛地钻进了肺里，整个身体像是也失去了温度。
　　可他，把他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