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狐夜话》青衣临风客

13、青衣客（五）

　　只见陆判大人眉毛一挑，向来无悲无喜的眉目罕见的温和了一瞬，看向冯之姚，“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冯之姚，你可想好了，勾魂笔无情，我这一笔落下，你可就平白损失了几十年的阳寿。”
　　“若你愿意还魂，成为柳风，替地府做些活计，倒还可以颐养天年，成为受人尊崇的老道长。”
　　说话的时候，陆判故意停了一会儿，而后唇角微微勾起，“你若执意做冯之姚，现下还魂的话，可是只有三年阳寿了，先不论你能否斗得过你的死对头，那个叫白咏棠的女子，就是你那被野兽啃噬的尸身，就足以让你难捱过人间的寒冬。”
　　“冯之姚，你想好了再回答我？”说完话，陆判大人依旧端坐于幽冥地府察查司宽大的几案前，低头看手中的卷册。
　　冯之姚脑海里霎时间涌现出无数细微片段，有他在书院跟先生一起读书的场景，有他牵着白咏棠的手二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场景，有他被地痞无赖殴打，浑身是伤的窝在破庙给自己洗伤口的场景，有寒冬腊月天气里冒着严寒执笔写书的场景，许多许多……说不尽、道不清的情愫在他心中流转。
　　一时间感慨万千，到最后，眼前渐渐浮现出那人青衣翻飞，与自己月下畅谈，狂歌痛饮的时候来，还有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再见？还有地牢里，那人同样认真对他说，不会的，我看过陆判的本子，你还有好几十年可以浪费的时候，他说话的时候那样认真，那样认真，仿佛昆仑山千年不化的积雪瞬息间落入眼中揉成的片刻温暖，那会儿自己在做什么呢？对了，自己还拜托他照顾小师弟来着。
　　想着想着，冯之姚忽然觉得是是非非，真相如何也不再重要了，就像他从前一直觉得白咏棠很重要一样，现在他忽然觉得就这样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无所谓的活在人世间很好一样，能和至交好友饮酒作乐，月下寻欢的日子本来就很难得。
　　前提是，如果他忘记了过往的一切，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再好不过，像诗里说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青年人的魂魄柔和纯净，显露出半透明的色彩，只见冯之姚抬头看着陆判，认真的问他，”陆判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再做选择，可以吗？”
　　陆判端坐于大的几案前，手捧卷册，抬头看他，仍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面孔，波澜不惊道，“好，你问。”
　　“如果我成为柳风，还能碰到我的朋友吗？我是说，一个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的朋友，我……我还有些话没有跟他说，尘世茫茫，我不再是冯之姚，寄居在一个陌生的身躯里，他还能认得出我是我吗？”
　　罕见的，幽冥地府向来无悲无喜的陆判大人轻轻闭上眼，面上浮现出一抹悲悯，他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可能他知道，可能他不知道，也可能你们会碰见，还会一起喝酒谈话，但是你都不会再记得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如何选择，在于你。”
　　闻言，青年先前迷茫的神情瞬间开朗，他朗声笑了起来，对陆判说，“好，那就让我成为另一个人吧，我会有新的人生，新的故事，从前的就让他过去吧，不会以后我在哪具身体里，叫什么名字，我是谁，这都不重要，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间，就可以了，谢谢您。”
　　那个叫冯之姚的青年人恭恭敬敬冲陆判叩首后起身，长身玉立，又冲他握拳行礼后浅浅微笑，安然接受了自己即将成为柳风的事实。
　　然后是两位鬼差将他带到地府轮回台，销案后重新立案，这个凡间新死不久的魂魄就会从地府千万年死寂不变的轮回台中，一跃而下，再回到凡世间成为另一个人，先前的冯之姚，再不复存在。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冯之姚，这个魂魄会迎来又一次的轮回转世，柳风，是他的新名字。
　　冯之姚跳下轮回台后，陆判端坐于察查司的几案前，愣神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右手拿着的毛笔上，那滴饱蘸的浓墨从笔上脱落，滴到手中的卷册上，在泛黄的纸张之上湮出一层层的墨迹，他才恍惚回过神，从容自如收敛起自己的神色，换上了惯常的无悲无喜的脸色来。
　　不管掩藏的有多好，他内心仍旧持续哀伤着，轻轻叹息，“是啊，你向来如此洒脱肆意，忘记了便是忘记了，从不会重新记起，留在从前的，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啊。”

　　十
　　番外一：不过花前客
　　每逢初一十五，柳风是必定要上山的，拎着两壶好酒，烧鸡烤鸭之类的吃食，去见他口中的“老妖精”。
　　那是一个，他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柳风的至交好友。
　　最开始不过是道观里外出办事偶然碰到的，之后几次外出抓妖柳风总能碰到他，再之后，一起喝过酒，一起办过事，就成了朋友，这个人很仗义，好打抱不平，文采很好却很少动手写字，办起事情来磊落洒脱偏又事故精明，长了副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有时却又狠辣老练，下手无情，为人冷静克制，从不轻易与他人交好。
　　柳风见过他一脚踩碎一个害人狐妖的脑袋，也见过他熟络的跟青楼里的姑娘谈笑风声，在人家身上上下其手，更见过他眉眼哀伤的跟他讲故事，喜欢穿青色的衣裳，是个有故事的朋友。
　　一个很复杂人，不错的朋友，柳风这样评价他。
　　每次上山的时候，那个人总是习惯躺在一块很大很平坦的石头上，目不转睛的看着月亮，说那里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在等她的男人，是他求之不得的心上人。。
　　“今日怎么这么早？”淡青色衣袍的青年从石上起身，接过他手中拎着的东西，重新坐在石头上，山里头风大，二人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还好，没什么事，就早些过来了，”柳风手搭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身旁的人聊天。
　　酒过三巡，正适合说点私心话，身旁的人坐不住了，微醺醺的脸，连带着总是含笑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层醉意，“柳，柳风，你知道么，我，喜欢过一个人。”
　　老妖精扯过酒壶，狠灌了一大口，缓缓开口。
　　前朝有个知府，知府有个孙儿，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可到了二十多岁，进京赶考的途中，碰见了强盗，孤零零一个人跑在荒郊野外，碰见了好心肠的老妇人，进了家，吃了饭，得了盘缠，临了儿，还勾搭了把老妇人年方二八的女儿。
　　许诺蟾宫折桂时必定十里红妆，将那女子娶进家门。
　　“你猜怎么着？”老妖精低下头，柳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公子，负了她？”柳风试探性开口
　　“没有，吹吹打打，把她娶进门了，”仰脖，又是一口。
　　柳风笑道“这是好事啊，那这公子，是你？”
　　“不是”，老妖精笑得云淡风轻，接着讲下去。
　　公子待她极好，夏天看荷，冬天赏梅，从未有过的幸福。可惜好景不长，圣上一纸令下，他就要投笔从戎，赶赴边疆，为国效力，一去就是五年，这五年间，她是日日盼，夜夜盼，终于，公子回来了。
　　依稀记得那一日，知府哭的几乎昏倒，身旁的丫头求她开棺看一眼，望着四下素白的府邸，忽然间冲着棺木，撞了过去。自然是没死成的，醒过来像没事人一样，木着脸忙里忙外，送走了公子，跪倒在屋外的海棠花前，一病不起。
　　我看到她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人都瘦了大半截，眼看着快没了。她求我幻化成那家公子的模样，再唤她一声“阿宓”，她病得很重，老娘来了都没人出来，却还记得那个男人。我给她梳头的时候，她还摸着我的手，说公子你回来啦，然后就咽了气。
　　那年冬天，我一捧土一捧土的，把她埋在海棠底下，海棠长得很好，像极了她歪着头的样子，院里的人都说，她太想念那个男人了，就变成蝴蝶，去找他了，还被好事者编为戏本子，到处传唱呢。
　　柳风伸手，夺过老妖精手里的酒壶，“你醉了”。
　　身旁的人却只是在笑，愈加苦涩，而后仰起头，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夜空中，“柳风，你说我还能见到她么？”清风拂过发梢，柳风忽然有点后悔。
　　“会的，肯定能见到的。”
　　“呵~柳风，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只知道听听故事，抓几个小妖而已，”向来沉默寡言的青衣人忽然歪着头，眼神晃然的盯着柳风，“柳风，我曾经听人说起过，喝酒怎样才能痛快，怎样才能醉一场呢？”
　　“人家告诉我说，要等这山开满桃花，盛露一杯，能喝得百日醉；等稚儿变了耄耋老翁，煮酒一壶，能喝得千日醉；而他年若隔世，你偶遇我埋骨之地，独饮一坛，就能喝得长醉不醒。”
　　柳风一时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讷讷安慰道，“你别想这么多，活一天算一天，酒喝多了伤身，少喝一些。”
　　老妖精眼神罕见的有些迷离，带着醺醺然的醉意，微笑着，就那样盯着柳风看，“哈~柳风，你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埋在这座山上，你偶然间从这里路过，看到我的坟墓，在这里独自喝上一壶酒，会不会喝成人家告诉我的长醉不醒，哈哈哈，柳风，你说会吗？”
　　气氛一时沉默，柳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这个朋友了，他默然无语，只能伸手捞过面前的酒壶，沉默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后，“管那么多干什么，活一天算一天，”
　　就在他沉默不语的时候，老妖精却又开口了，苦笑道，“哈哈，待他年，你偶遇我埋骨之地，能喝得长醉不醒吗？柳风，你说你到那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是牵挂？是不甘？还是怨念？或许早已经分不太清了吧，你只会清楚的记得，有位好友，长眠于此，今夕路过，和风念卿，正应了那句“空谷深山徒泣泪，啼鹃清夜哭先生，”那时候万物同与你同哭，若是你手边有酒，纵使酒量再好，也能长醉一场。”
　　老妖精起身，捡起地上的酒壶，昏昏醉醉朝前走去，“真好啊，柳风，你也会为我醉一场呢，柳风啊，柳风，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什么都忘了，哈哈，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只留下柳风一个人待在原地，他心绪起伏不定，却又迷茫无知，并不知道朋友为何忽然提起这些事，说这些话，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该说些什么，此刻山风很大，刮得人骨子里有股凉意，看着眼前四散落在草里喝光的空酒瓶，柳风依稀能听见风里有歌声传来，唱的是一首很好听的词：
　　《念奴娇.月夜来客》
　　寒月乍起，吹皱这，一池寒潭萍碎。弱水处处，都笑我，冯郎情话几多。多情到处，春风拂过，宛如花前客。婉转峨眉，往来公子甚多。
　　但看妆前迤逦，红烛茶半盏，月下英雄。几人如我，话语间、思绪化笔可破。今宵神游，谁人笑我，但忆当年。小窗旧梦，佳人愿嫁我。
　　多少相思和故事，都随风逝去，和着歌声，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