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狐夜话》青衣临风客

12、青衣客（四）

　　七
　　冯之姚迷糊糊从身体里钻出，昏沉沉的，似乎连眼睛都不好用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就像自己从没有过眼睛似的。
　　他昏沉沉看着自己身体一点点发冷，一点点发硬，逐渐的冷，逐渐的没气，最后自己成了一个大筛子，什么都留不住，那些属于活人的热气缓慢从自己身体里漏走，最后留下个面色发青，浑身白惨惨的，死掉的冯之姚。
　　完了，这下别说找白咏棠报仇了，自己都死透了，冯之姚无可奈何地想。
　　可他着实又做不了什么，只得眼睁睁看着查案的捕头将自己的尸身用个草席裹了，随手扔在县衙的一个房间里。
　　他那柔弱的小师弟谢伯卿被人拦着要往县衙里头冲，哭的不能自已，眼圈通红，看的冯之姚心里一痛。
　　随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成章，知府收了钱当然懒得管这档子烂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外声称冯之姚知罪认罪，为了抄袭祁三公子的书，害死先生后畏罪潜逃被抓回，在天牢里羞愧自尽，死了个干净。
　　现实真的跟圣贤书里写的天差地别呢，没人给他伸冤，没人给他翻案，更没人会为他说句公道话，大家都说静安书院老先生空活了一辈子，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收的徒弟一个不如一个就算了，还出了个酒囊饭袋，抄袭人家祁三公子的书不说，竟然犯糊涂到买凶杀人害死了自己的授业恩师。
　　大伙都这样说，时间长了，人云亦云，谁也搞不清楚真相如何，谁是谁非了。
　　无非是信阳城里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天子又少了个子民罢了。
　　唯有茶楼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老板娘，听了这个消息，偷偷买了些纸钱，找了人将冯之姚的尸身从乱葬岗拉回，待得安葬后，蹲在他坟前，眉眼忧伤的给他烧纸。
　　活着穷了一辈子，死了上了黄泉路，不能也让他穷着，怎么说也要略尽一尽朋友的职责，让他收了供品，吃俩大馒头上路。
　　老妖精过来看冯之姚的时候，他坟前的香灰刚好燃尽，打着旋儿向上飘，老妖精一打眼儿只瞧得那人傻愣愣坐在自己的坟前，面上凄苦的一手捧着一个大馒头，眼也不眨的盯着自己的墓碑看。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老妖精莫名觉得心里一酸，胀胀涩涩的很难受，他轻轻闭上眼睛，忍住心里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复又睁开眼，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还能说什么呢，冯之姚的魂魄现今都已残破不堪了，许是被恶鬼啃噬，许是被游魂欺辱，也许还会被祁三公子找了阴阳道人锁在阳间无法转世，这些都不得而知了。
　　没想到人死了也不得消停，连魂魄都保不住的人，还谈什么以后呢？

　　八
　　冯之姚被前来锁魂的鬼差带到黄泉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傻呆呆的，“这是什么？黄、黄泉路？奈何桥？我、我死了吗？”
　　他不敢置信的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却眼睁睁看着那双半透明的手从自己的脸中穿过去，冯之姚什么也没摸到。
　　“去去去，赶紧去，别浪费时间，你刚死，送你过了黄泉，上了奈何桥，还要赶着去找判官查事呢，快点的，别浪费哥几个的时间了，你们人间真不太平，死的人就没停过，忙死了忙死了，”身着黑色官服的，面色发黑的鬼差大哥看起来脾气是真不好，不知道发黑的脸色是被气的，还是本来就如此。
　　冯之姚脚步虚浮，跌跌撞撞的跟着两位鬼差往前走，过了黄泉，踏上奈何桥的时候，他转头望向排队的人群，眼瞅着那看不见尾的队伍，不由得疑惑起来。
　　“啊，为什么我不用像他们一样排队？莫不是我生前罪大恶极，要沦落到去做畜生了？
　　冯之姚生前在书院读书时，尤其爱好四处搜寻志怪传奇和佛教典籍，每每看到兴奋处往往不能自抑，书上说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死了后才会不用像寻常人一样排队，要交由四大判官和阎王老爷亲自身审判，定了罪后，鬼差们会把那人拖入各处的地狱里受苦，受完苦再罚入畜生道，转世为畜生接着受苦，所以他心里疑惑自己为何不用排队。
　　鬼差听了他的话反而没有先前的火气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本正经的跟他摆谱，“是啊，你的罪很大很大，要交给陆判亲自定夺，我们没资格定你的罪。”
　　“那就好，那就好，我先前还担心会不会给鬼差大哥造成麻烦呢，现在放心了，我们赶紧去吧，”冯之姚谄媚道。
　　男人头戴黑色官帽，身着玄色暗纹的官服，衣摆处隐约可见银线编织的仙鹤纹样，袖口也细细的用银线编织出翠竹的样式，隐在衣袖里，不容易让人察觉，只见他右手拿着一柄毛笔，左手扶着一本厚厚的卷册，端坐于幽冥地府察查司宽大的几案前，面上无悲无喜，寂然无趣。
　　想必这就是两位鬼差大哥口中的陆判了吧，冯之姚瑟瑟发抖跪在地上，阴间地府阴冷阴冷的，四处透着凉风和森森鬼意，他心里害怕，声音颤抖的开口了，“拜，拜见陆判大人。”
　　冯之姚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陆判开口，他也不敢抬头，跪在地上只能听到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一个清冷矜贵的年轻男人声音响起，“冯之姚？”
　　冯之姚头低的更很了，“是，我是冯之姚。”
　　“你阳寿未尽，因何缘由自尽？”
　　“我，我也不知道，我走在雪地里，就，就冻死了。回陆判大人，我还有好多事没干，我还没去看先生最后一眼，也没照顾好我小师弟，就这样死了，”冯之姚激动之下，慌忙抬起头。
　　只瞧见那人披金挂玉似的矜贵，虽然身着一袭玄色官服，但通身的气派和神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角色。
　　不知道为什么，冯之姚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他觉得有一丝熟悉，似乎这个人曾经在哪见过似的，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会这样熟悉呢？为什么呢？冯之姚仔细在回忆里搜索了一遍，面上浮现迷茫的神色。
　　“你阳寿未尽，有一个还魂的机会，可你尸身被野兽啃食，早已残破不堪，无法回归本体，现下信阳城有一新死不久的小道，名为柳风，你可愿还魂到他身上？你未尽的阳寿自会转为柳风身上”。
　　冯之姚听罢，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讷讷道，“那，那我可还会记得我曾经是冯之姚了。”
　　男人右手拿着一柄毛笔，左手扶着一本厚厚的卷册，端坐于幽冥地府察查司宽大的几案前，无悲无喜道，“自是不会了，于你个人而言，你是冯之姚，可于冥府而言，柳风是柳风，冯之姚是冯之姚，你答应了，那你便是柳风，不再是冯之姚了。”
　　陆判这个回答让冯之姚很意外，他有些搞不清状况，脑袋晕乎乎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判，“我……我不知道。”
　　“那好，那我再问你，你这作为冯之姚的这一世，你可后悔吗？”
　　冯之姚晕乎乎的脑袋忽然有刹那的清醒，他一本正色道“后悔什么？只要还我个公道就行了，我……我就是冯之姚，而不是什么柳风，我只想做冯之姚，不想做什么柳风、王峰的，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
　　只听得那陆判又说，“可你这一去，好几十年阳寿就没了，若是早点想清楚，重新投个好胎，不好吗？”
　　冯之姚讷讷到：“若是让我重活一次，还了先生恩情也好。”
　　陆判许久没出声，拿笔在本子上一勾，笑模笑样的对一旁的鬼差道：“倒是个痴情的，送他还魂，阳寿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