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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妾本昭和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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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世事如流云,妾本昭和人。
脑海里,依稀还记得她反反复复念着那句话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怜又难过。
大江抚子,昭和裕仁年间生人,大江三水的女儿,神奈川将领渡边纯一的妻子,渡边一郎的母亲,她的故事,就这么,彻彻底底的讲完了。
楔子
我刚见到抚子那会儿,她梳着及腰的长发,缓缓自木质首饰盒里取出只金钗,插进梳好的发髻里,穿着身很奇怪的衣服,很多层,花花绿绿的,像镇口戏台子上唱戏的,抚子的脸上也刷了层白粉,嘴唇的颜色比玫瑰花儿还要娇艳,她见我扶着门框,呆站着,回过头来,捂住嘴,笑了,实在是很好听的声音,不,应该说动听更准确些。
我是后来才知道,她那身衣服叫十二单,是日本公家女子传统装束中最正式的一种。她总爱摸着酒瓶儿,也不看我,说这身衣服是纯一亲手给她穿上的,说些从前的事儿。对了,纯一是抚子的丈夫,198几年那会儿奉命带兵前往中华战场找东西的,抚子就这么一路跟着,来到了中国。
抚子总是知道很多东西,跟我说老佛爷喜欢听戏,拍照,心地很好的一个老太太;袁胖子有点蠢,总觉得自己能比老佛爷更厉害;蒋光头太笨了,玩不过姓毛的。我总是缠着抚子给我讲故事,讲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抚子每次极不情愿,被我闹得烦了,也就顺着壶酒,讲我喜欢的那些故事。
我是后来才知道,其他人是看不见抚子的。于是想起很多事,为什么每次去抚子家,妈妈都要喊很多人来找我,把我搂进怀里,眼泪一点点落在我的头发上。
抚子家,偶尔,会有些陌生男人出入,我站在院子里,听抚子极力隐忍又忍不住的声音,微微的喘。退到外面,抱着膝盖坐在门口,抚子会过来找我,摸摸我的头顶,跟我说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她总是很客气。
她走之前,把我叫到跟前来,拉着我的手,细细的跟我讲,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她记得特别清楚。我到现在依然记得她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连表情、动作,都清楚万分。
再后来,我站在高高的山上,望着抚子的家,想起她曾跟我讲过的那些故事,也学起她,顺着瓶酒,一饮而尽。
再再后来,我总梦到抚子,穿着昭和裕仁年间的十二单,还是老样子,跟我讲些故事,梦里的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又好看,兴致来了,还跟我唱几句戏文,说真会胡写。
最后,连梦,都没有了。大江抚子,昭和裕仁年间生人,大江三水的女儿,神奈川将领渡边纯一的妻子,渡边一郎的母亲,就这么,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可她跟我讲过的故事,我却记下来,写在本子上,讲给我的后辈们听。
一
抚子唯一一次提起她的父亲,是在喝醉后,醉的很了,一把抓起酒瓶扔的老远,酒瓶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转了个圈儿,停了下来。伴随着她细细柔柔的嗓音,想着网上写的昭和年间,我开始幻想,抚子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很正经,严厉,一丝不苟的男人,他的官服若是有一丝皱褶,抚子的母亲就会被罚,有时是皮鞭、有时是板凳、也可能是碗筷,抚子既不喜欢她的父亲,又不喜欢她的母亲,但每次,都是沉默着,紧紧抱着跪地的母亲,柔弱且心疼她的娘亲。
可这没有一丁点儿用,父亲大人看了只会更加生气,狠踹跪地的母女俩,接过下人们递来的,没有皱褶的衣服,收拾妥当,出门去了。
府上的气氛也是庄严而肃穆的,像灵堂,可是没有人哭闹,一点声音都是没有的。大家都是猫着腰,悄摸着走路,连话也不敢多说半句,倘使被旁人听见了,乱嚼舌根,第二日,那人准保会躺在大厅,鼻歪眼斜的,死了。
下人们穿着深黑色的衣衫,沉默着抬走尸体,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抚子的童年,大多这样度过。所以,渐渐养成温柔沉默的脾气,到了年纪,被嫁给个正当年的将军,一切刚刚好。
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的话,她还能这么继续活下去,像个普通人一样,
抚子摸着酒瓶,咂摸着酒味儿,醉猫一般躺在柔软的被子里,说,因为老头儿官大,大家都想巴结巴结,所以变态点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就连犯了错,做错了事情,就应该被原谅?所以受了欺负的人就活该被欺负?如果大家都这样,那真可怕。
我听了这些就很难过,嗓子眼里像塞进去了一把草。可是抚子不难过,她摸起酒瓶,狠灌了一大口,瞟了我一眼,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做人真有趣,不是吗?听故事,也会难过啊,就是不知道,父亲大人,听到抚儿把刀插进他的胸膛,会难过吗?”她语气又故意放慢了,青楼女人勾引男人惯用的把戏儿,她已经玩的很熟练了,一边说一边慢慢摸着自己的半边脸,脸颊上沾了酒精,透着白嫩粉红,比少女害羞的低下头还要好看上许多倍,一边摸,一边逐渐轻笑起来,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看她这样,我却觉得,更难过了。
事情,是在抚子嫁给渡边纯一的前一晚发生的,母亲跪在地板上收拾晚饭后的残渣。毫无预兆的,就发生了,母亲擦着擦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听着一旁,三水与抚子发出的声音,恍若身处地狱。
第二天,抚子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像父亲大人一丝不苟的官府一样,迈着小碎步,跨进了神奈川守军将领,渡边纯一的府邸。
会难过吗抚子,你嫁人前哭了吗?眼泪是交给了夜晚?还是留给了帮你梳妆的母亲呢?或者,跟我讲这些故事,纵酒的时候,更难过些?我总想把一切事情都弄个清楚,可抚子,是断断不肯把事情,完完整整的讲完的,高兴的时候,或许还会唱曲、跳舞或是喝酒,可是当她难过起来,温婉的脸庞又会扭曲成变态的妇人,像她娘亲一样。
我真怕抚子生气,所以总赔着小心,哄着她。她被我哄得高兴了,还会摸摸我的头,拿起支金钗递给我,“呶,你的,拿去吧,小玩意儿。”我捧着金钗,插进她的长发,梳着昭和裕仁年间最时兴的装扮,配上抚子半挑的眉,似笑非笑躺在我怀里,真是,标致极了。
抚子的母亲,那个向来温婉柔顺的妇人,怀着抚子嫁给了大江三水,从那时起,这个聪明的妇人就知道,她的日子,不会好过。于是,她每日在三水的饭菜里下点东西,配上恭顺的表情,称得上是世间最美好的佳肴,看着三水得意洋洋,慢慢享用,她就觉得,很快乐。
所以,真是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的事了,抚子从小就被她教养,如何笑,如何走路,如何委屈巴巴讨人喜欢,再如何,勾引三水。
“可能是因为最爱她的男人死了,大约不想活了,可又不能这么白白便宜了父亲大人。毕竟当初,是三水先提亲的啊,你说好不好玩?啊哈~小东西,”抚子似乎有些得意,声音比往常更加娇滴、柔美,也更讨男人喜欢,更是配得上渡边纯一。
二
据抚子所说,渡边纯一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男人,难看得要死的军装穿在他身上,也是别样的挺拔帅气,每次看他换好军装,抚子总忍不住脱下十二单,只着里衣,趴在他怀里,一迭声、不住的唤他,
“纯一、纯一”,少女美好的情感像绳索,缠绕住了帅气挺拔的渡边纯一,配上那娇美的容颜,日日训练的表情、动作,真是,最完美的毒药,被陶瓷杯装着,送到渡边纯一面前。
太理所当然了,渡边就这么爱上了抚子,想日复一日的这么爱下去。可是,天皇陛下要大中亚共荣圈,又缺钱,有人说,陛下啊,东方那里,有宝藏埋着呢,图纸就在我这儿呢。
渡边作为神奈川的守军将领,被天皇陛下派往中华寻找宝藏,抚子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呵呵呵呵~真傻”,抚子垂下头,拿酒杯的手空空的悬着,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那张华丽的容颜,“去什么中华啊,好好的待在神奈川生孩子多好啊,等纯一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家团圆了。”她又开始想渡边了,我知道的,可能是没受过什么罪,我向来最看不得人家难过了,尤其是抚子,总想着,她能好好的活下去。
“不去找纯一的话,父亲大人就不会找来了,我也就不会被他欺负。纯一也不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了。”说着说着,似乎是戳到了伤心事,她竟然哭了。肩膀一抖一抖,声音细小,眼泪一点点从眼角渗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我吓坏了,慌忙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进怀里,扶着她的长发,唱她教我的奇奇怪怪的童谣。
慢慢的,她带着眼泪睡着了。
抚子那天,匆匆收拾了几样衣服,来到上海。她提着行李箱,肚子不大,衣服堪堪能遮住,走在街上不至于被人看出来,穿着民国时期时兴的衣服,新做了头发。
旅店老板问她是要住店吗?她没敢出声,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然后不着痕迹的撇开人,扶着肚子,上了楼。
她写了信给纯一,让他快些来接她,纯一跟法租界的驻军有些交情,旧事同窗,抚子依稀记得那是个眉眼干净的中国人。可她还是太单纯,摸着肚子忍不住翘起嘴角的时候,门响了一下,她惊得站起来,想着纯一来了,小跑着过去开门,也忘了看猫眼儿。
所以后来,她总念叨着,洋玩意儿,我用不来的。
是的,像所有狗血剧里发生的一样,来的是她的父亲大人,昭和裕仁年间的大官儿,大江三水。父亲大人见了她,情难自禁,撕烂衣服说些情话儿,抚子自是不愿的。三水急了,扇耳光,打她骂她,一时气的急了,什么话儿都出来了。
更狗血的是,渡边纯一,她的心上人,那个帅气挺拔的年轻军官站在门外,怒火几乎快把他烧成灰烬,他握着拳,默不作声,离开了。
几天后,在纯一的军帐里,抚子摸着肚子,天真的问纯一何时回去,宝宝还有几个月就要出生了,她不想把他生在这个地方,想回神奈川,回去她跟渡边的府邸,可她不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爱郎,昔日抱着她深情拥吻的男人,现在站在她面前,一字一顿的跟她说,“怎么不去找父亲大人了?”
抚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渡边纯一,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渡边觉得抚子好脏,不想要她了。
抚子今晚又醉了,喝的醉醺醺,还说胡话,嘴里嘟囔着,“一郎、一郎,”我不知道一郎是谁,我只知道,抚子现在好难过,看着她难过,我也很难过。
三
一郎是抚子的孩子,她怀胎八月,亲手剖开肚子,取出的,血肉模糊,破布棉絮一般的孩子。听说是个男孩儿,胖胖的,像极了渡边纯一。抚子每回提起一郎,总是很冷静,摸着我的脸,叫我一郎,我会甩开她的手,大声告诉她,抚子阿姨,我不是一郎,你弄错啦。
抚子会捂住嘴,咯咯笑起来,说我真是有趣,然后,又让我给她梳头发。
那以后,渡边就变了,变得抚子也不认识,身边的人更不认识他了。出去找女人,酗酒,抽烟,生气了还会动手打她,曾经学士风度、帅气英挺荡然无存,渡边纯一,越来越像她的父亲大人,抚子越来越怕,却也不得不忍受着,这样的渡边纯一。
因为还有一点爱意在,所以甘愿忍受一个醉鬼的殴打,我常想,等到抚子不爱渡边了,那抚子,就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她会是最狠厉的恶鬼,一刀刀剁开你的肉。
直到有一天,渡边逼抚子出去卖。
“反正已经这样了,再脏点也没什么关系。”
“说不定三水那老东西更喜欢你呢?”
“抚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天晚上,你想起三水没?啊?”
渡边一边说,一边扯住她的头发,可怜的抚子,只能挣扎着,连眼泪都没有。
抚子现在住的地方,过不久就是花柳街,渡边拖着抚子的头发,一路就这么拖着,想把她拉到窑子里去卖,做个窑姐儿,路上的人见了,慌忙躲开,生怕脏了自己。
渡边忽然停了下来,放下抚子的头发,摸着她的脸,像当初说爱她那样继续说下去,“抚子,这样的你,你说,现在的纯一,会喜欢吗?”
抚子也愣住了,摸着渡边的手,像当初窝在他怀里一样,只是这次,听进耳朵里的,不是蜜糖,是毒药。
她大声嚎叫起来,多像个野兽,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她疯了。看到她,他也疯了,疯狂的笑起来。
大家都不敢靠近,甚至连远远地看着,都不敢,只能猫着腰,趴在门缝儿,看大街上,一个日本女人突然嚎哭,日本男人穿着军服,似乎也疯了。
从那以后的记忆,抚子就记不清楚了。被洗刷干净,从这家的床上换到那家的院里,孩子早被自己扔了,她不能,或者说不敢醒来,只能躺在床上,望着蚊帐,像她那个破布棉絮一般的孩子。
有件事儿,我一想到就觉得很讽刺,抚子那么讨厌被人碰,死了,也甘愿做鬼妓。
大约,爱惨了纯一。
我经常讲些有趣的事儿,给抚子听,网上的新闻,微博的段子,知乎的搞笑回答,她每每听着,都是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只有一回,我说,微博上,有人在玩诗词联句唉,也没想她能回我。
没成想她却挤过来,抢过我的手机,看着那几行字,声音哽咽,似乎含着眼泪,一字一顿,泪水流淌下来,说出一首诗来,每每想起,总忍不住为她难过,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世事如流云,妾本昭和人。
脑海里,依稀还记得她反反复复念着那句话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怜又难过。
大江抚子,昭和裕仁年间生人,大江三水的女儿,神奈川将领渡边纯一的妻子,渡边一郎的母亲,她的故事,就这么,彻彻底底的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