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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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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璃那日在工艺部的一席话,如石入静水,在一众工匠心中漾开涟漪。道理讲得通透,利弊析得分明,多数人本是拿钱谋生的本分人,谁也不愿无端生事,便都应声称是,愿随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总监管踏实做事。
满院顺服里,偏生有一例外。
依原定章程,书房建造的图纸应在三日内呈至白月璃案头。可三日时限已到,案上依旧空空。白月璃遣人去问,回来的人支支吾吾,只说图纸卡在刘厚山刘工手里——那图纸的梁架榫卯、结构排布,全是刘厚山一手把控,旁人根本插不上手。
白月璃眸光微沉,当即起身,径直朝工艺部的院子走去。
午后的院子透着几分慵懒,几缕日光透过老槐树的叶隙,碎碎地洒在青石板上。刘厚山正躺在摇椅里,闭目养神,徒弟陈实在一旁轻轻打着扇。石桌上温着一壶茶,茶烟袅袅。
白月璃心下清明,脸上却不露分毫。他一身素青官服,腰间总监管的玉牌温润莹洁,步履稳实地迈进院中,停在摇椅旁。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神情恭敬,声音清朗:
“刘前辈,三日之期已到,书房建造图纸还未呈上。听闻是您这儿还未妥帖,特来请教,是否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刘厚山眼皮未抬,只从鼻腔里含糊地哼了一声,摇椅依旧慢悠悠地晃着。
陈实打扇的手顿了顿,目光悄悄掠过白月璃沉静的脸,又低下头去。
白月璃面色未改,走到石桌边,执壶斟了一杯新茶。他俯身双手将茶盏递至刘厚山面前,姿态谦和得无可挑剔。
“白黎年少,若有失礼或冒犯之处,还请刘工明言指教。”他语气平和,“只是工期紧迫,还望前辈以大局为重,莫要耽误了工程,影响工艺部众人。”
茶盏在空中静持许久,刘厚山仍是无动于衷。
白月璃缓缓直起身,将茶杯轻轻搁回石桌,发出一声细脆的轻响。他面上那层恭敬徐徐褪去,透出一种沉静的傲然。
“刘工,”他声调依旧平稳,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意,“本监以总监管之职亲至,是敬您年高资深,给您留着体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中渐渐聚集的工匠:“但若有人因此误判,以为本监软弱可欺,那便大错特错了。”
刘厚山猛地睁眼,自摇椅中站起身来。他年近六旬,身材魁梧,比白月璃高出整整一头,此刻垂眼瞪视着面前的少年,气势凌人。
“白监管好大的官威!”他脖颈一梗,语带跋扈,“老夫在宫中三十八年,经手的工程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图纸,老夫一日不点头,这工程就一日别想动!”
院子里霎时静极,工匠们个个屏息。谁不知刘厚山在工艺部的地位——白月璃来之前,宫中大小工程几乎由他一手掌管……
白月璃却毫无惧色,反而向前一步,仰面直视刘厚山的眼睛。日光落在他犹带稚气的脸庞上,映得那双眼清澈却又带锋芒。
“刘工这是要逼本监挑明了说?”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您压制图纸,拖延工期,无非是想让本监知难而退,将这总监管的位置还给您,是也不是?”
刘厚山脸色一沉,没有否认。
白月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可惜,您算错了两件事。”
他转向院中众人,目光特意在陈实脸上停留片刻,才继续道:“第一,陛下既委我以此任,我便不会因任何阻挠退缩。第二——”
他向后微退,抬手示意。随从立即自怀中取出一封奏章,恭敬奉上。
白月璃接过,于众人面前徐徐展开。
“刘厚山年事已高,精力渐衰,恐难再胜任宫中繁重工务。”他朗声诵读,清越之声在寂静院中格外醒耳,“臣奏请陛下恩准,特许刘厚山提前出宫,颐养天年。其所司之职,可由其徒陈实接任。陈实随师十八载,技艺纯熟,堪当此任。”
诵罢,他将奏章合拢,看向面如死灰的刘厚山:“陛下已朱批准奏。刘工,您可安心荣休了。”
此言一出,满院哗然。
刘厚山怔怔地望着白月璃手中那封明黄奏章,刺目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万万没想到,这年仅十四岁的总监管,竟有如此雷霆手腕,连圣旨都已请下!
他张了张口,喉头却干涩发紧,半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年近六十,这辈子最看重的便是颜面。如今被一个少年逼至如此境地,若再低头告饶,往后还有何脸面存世?
刘厚山闭上眼,只觉胸中堵着一块灼炭,咽不下也吐不出。终究是他太过托大,小觑了这后生!
打碎了牙,也只能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你……你早有准备……”他嘶声道,嗓音沙哑。
白月璃微微颔首,神色平静如常:“本监既为总监管,自当熟知工艺部人事。刘工您年近花甲,按例本该一年后出宫。既然如今已觉力有不逮,本监便成人之美,为您请旨提前荣休,岂不两全?”
他略顿,语气转缓:“至于令徒陈实——随您十八载,您的本事想必已学得透彻,却始终未得独当一面的机会。本监这也是给年轻人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您说是不是?”
院中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陈实。这素来沉默的中年匠人愣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把蒲扇,脸上神色错综——惊愕、茫然,以及一丝被长久压抑后忽然见光的悸动。
刘厚山看着徒弟的神情,霎时全明白了。白月璃并非临时起意,他早将工艺部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自己这些年的压制,徒弟表面恭顺下的不甘……全被这后生看在眼里,化作今日的制胜之机。
不是罢黜,是“恩准荣休”
不是夺权,是“提拔后继”。
好手段,好心思。
“好……好……”刘厚山惨笑两声,“白监管……手段高明。老夫……领旨谢恩。”
白月璃躬身还礼,仪态周全:“刘工为宫城辛劳半生,功不可没。明日出宫,本监必亲送一程。”
次日清晨,宫门徐启。
刘厚山背着轻简行囊,一步步踏出他待了三十八年的宫城。回首望去,朱红宫墙在晨光中寂然矗立,将他半生岁月关在了里头。
白月璃果然候在宫门外,一身素服,神情端穆。
“送刘工。”他拱手长揖,礼数无可挑剔。
目送刘厚山远去后,白月璃转身回宫。刚踏入工艺部院门,便见陈实已候在当中,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图纸。
“白监管。”陈实上前,恭敬双手呈上图纸,“书房建造图纸均已完备,请您过目。若无异议,今日即可动工。”
白月璃接过,展卷细阅。图纸笔触精细,标注详明,关键处的构思巧而不浮,显是用了心思的。
他抬眸看向陈实,对方眼中除却恭敬,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与崭露头角的辉光。
“甚好。”白月璃合上图纸,微微一笑,“陈匠监,自今日起,工艺部一应工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莫负陛下恩典,亦莫负——你师父十八载倾囊相授。”
他将“师父”二字说得轻缓却深沉,陈实身形一震,随即郑重躬身:“属下必竭尽所能,不负监管信重。”
院中其余工匠见状,亦纷纷上前表诚,态度较之先前恭谨许多。白月璃一一应过,神色温雅中自有威仪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