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白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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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亮，鹤见羽却已站在海边。
事实上她一贯浅眠，只是以前身在宫中，即便醒来也不适合下床走动而已。
不过，少女此时出门并非没有原因——她隐隐感受到了人类的气息，那属于一个强大的不速之客，虽然对方似乎身受重伤。
沿着近海的沙滩寻找，鹤见羽最后见到了那个人类。
那是一个昏迷的白衣青年，就人类止于皮囊的目光来说，他生得俊逸，而从妖怪关注力量的视角来看，他有着出鞘霜刃般的锋芒。
正当鹤见羽审视着青年的时候，他醒了。那双紧闭的眼睛睁开，就像春日卷起珠帘，勃发的万物便一起绽开在面前。
只不过，在那柳桨花浪之上，如今正覆着蒙蒙烟雨，一片朦胧与迷茫。
“……唐突一问，在下是否有幸得知姑娘姓名？”青年怔忡片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我也好明白，自己是不是刚葬身海难，喝了孟婆汤，以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了。”
“再者，若你是前来渡魂的神女，我们互相有个称呼来交谈，之后的路上也不至于太过乏味。”
“你既然说自己忘记了姓名，那又要拿什么来交换我的名字？”鹤见羽说，“如果只是随口编造，岂不太过敷衍。”
“也对。”青年思索片刻，缓缓起身，竟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么便这样吧，我为自己取一个名字，而你则为自己想一个称呼，如何？”
他说着，转头望向远方，不经意间瞥过海天相接之处，在那里，一点星光隐隐闪烁。
“长庚。”目光定格在那颗被洪波托起的星辰上，青年的神情有所触动般的变化了片刻，“我叫长庚。”
长庚是月落东山之后，在破晓前的黑暗沉寂里，最先亮起的那颗星星，人们常常叫它——“启明”。
“这是个很好的名字。”鹤见羽说。
“我也这么觉得。”长庚和少女对视，“那么，你的呢？”
“你可以叫我'鹤'。”
“'舞鹤来伊川，松风鸣月弦。'”长庚笑起来，“我喜欢你的称呼。”
很奇怪，原本应该近乎客套的话语，在青年说来却好像发自肺腑。
他表现得那样直率坦荡，无论所求所感为何都不会遮掩。可与此同时，他的言行又不会真正冒犯而惹人不快。
他给自己取的那个称呼真的很贴切。
“长庚”，被黑暗所认可接纳，身后却又领着光明。
不知不觉间，海面上潋滟起鱼鳞似的金与红。朝阳从水中跃出，披下将岸边两人融成一片的晨光。
……
长庚就这样进入了鹤见羽的生活。最初他手无寸铁，却也没有打扰少女，而是径自到山林里找地方落脚。
奇怪的是，之后每当两人再度见面，他都神采奕奕、精力充沛，显然酣睡了一宿。
“你问我在哪里歇息？”坐在庭院内喝酒的长庚放下杯盏，开始给鹤见羽解答疑问。
“第一夜是挖了些熏虫的药草，躺在树上睡了一觉，之后就干脆建了个屋子。”长庚说着，抚了抚他挂在腰间的长剑，“我这剑还真是不错，海难里没弃我而去，现在又委屈身段来帮我砍树。”
“宝剑已在我手中，鹤你则齐备了美酒，接下来，只要做一个随身的酒葫芦就够了。鹤要同我一起去找吗？”
“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尽管明知鹤你有意婉拒，但是，就允许我当一次不识趣的莽撞汉好了。”长庚倾身靠近鹤见羽，伸出了他的手，“换一种说法——我们一同出去走走吧。如果鹤已经厌倦了花红柳绿，那不妨来听听我零星记忆里的大漠孤烟，如何？”
最终，鹤见羽还是随长庚出了门。
一路上，长庚偶尔会兴致勃勃地拉住少女，告诉她哪丛灌木里的果子最为甜美，教她辨认哪种杂草拥有入药之用，拿剑灵巧地雕出动物样貌、栩栩如生的木偶。
他还带鹤见羽趟水渡溪。少女模仿青年的样子，一手拎着褪去的鞋袜，感受着清澈的溪水拂过趾间，游曳的鱼儿亲吻肌肤，另一边竖起耳朵聆听，想象着对方口中湘水之滨徘徊的神女、击水三千里而上的鹏鸟。
她于他，不是笼中玩物，不是案上瓷器，而是海上茫茫旅途中偶遇的鸥鸟，相见时予以照拂，当作一个旅伴那样尊重，分别后留些回忆，除了欢笑之外不会再多纠缠。
他爱着眼前广阔的天地，于是更加明白自由的意义。
所以……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她一样被困在这座岛上，困在这与大千世界相较只是沧海一粟的方寸？
“鹤，你来看。”长庚牵过出神的少女，以剑劈开掩映的丛丛灌木。
豁然间，视线开朗，目光尽情驰骋在前方碧波荡漾的湖面上。
无数雪白的飞鸟掠过湖面，就像春日被一阵风吹来的梨花，它们看见了从森林中走出的两人，便拥了上来，时而用羽毛轻拂访客的面颊。
“据说只有心性高洁之人才能引来飞鸟的亲近，看来鹤就是如此。”
“长庚不也是这样吗？”
“哈哈，对我而言，天下百鸟，能得到鹤的认可便足矣。”长庚笑起来，“可惜现在没有酒，不然，正是举杯拜盟的好时候。”
“凡我同盟鸥鹭，尽皆于此。既盟之后，”在一片飘飞的白羽中，青年握紧了少女的手，“来往莫相猜。”
……
长庚原本拖出了一只泊在湖岸边的木舟，说是要带鹤见羽划船到湖心去。
但是，突然聚拢的阴云阻止了这个提议。
“看来是要下雨了，”长庚望着天空说，“算啦，毕竟是我自己做的船，要是有什么疏漏翻在湖里，我可会责怪自己害得鹤受苦。”
“走吧，既然是我邀你出来，那就也要负责送你回去。”长庚蓦地一个横打抱起了鹤见羽，在少女做出反应之前已飞奔起来，层层叠叠的绿叶随着他的动作，化为鹤见羽眼中向后流淌的碧色河水。
雷声在空中炸响，骤雨击打下来。长庚倾下身子更加贴近鹤见羽，想要为少女多遮去些风雨。
他们之间只余一丝缝隙，鹤见羽微微仰起头，便碰上了长庚的白衣。
或许是长庚所说的常用湖水清洗的原因，鹤见羽隐隐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
那是妖怪的意识透过嗅觉向她呈现出的景象：洒着阳光的湖面，在微风下泛起粼粼水波，使长久注视的人头晕目眩，好像要醉倒在里面。
不知为何，鹤见羽突然回忆起了小时候，母亲搂着她坐在窗边，注视从天垂下的雨幕，轻轻呢喃——
“阴霾天空，隐隐雷鸣。但盼风雨来，留君在此地。”
“阴霾天空，隐隐雷鸣。风雨纵不来……”
“我亦留此地。”回忆里，年幼的孩子补上了这早已被她铭记于心的诗句。
现实中，听见少女出神的呓语，长庚不假思索，却又郑重其事地做出了这样的许诺。
于是，回忆和现实隐隐重合，搂着孩子的女人、抱着少女的青年，还有那贯穿了整条时间线的鹤见羽，露出了相似的、带着一样暖意的笑容。
“留下来吧。”被小心放到檐下长廊站稳的鹤见羽，抬手拉住了准备回到雨中的长庚。
“你的头发都湿透了。”她的手顺着青年的衣袖拂上散下的发丝，以指腹轻捻。
“嗯。”
鹤见羽牵住长庚，领着他走在重重绵延的回廊上。
“这里不远处有温泉。”
“温泉吗？看来这座岛屿真的很宠爱鹤啊。”青年望着少女，轻笑起来，“所有美好都给予鹤，所有不幸都避开鹤……没想到在这方面，我连草木都还不及呢。”
……
其实，袭向鹤见羽的雨水都会被风刮散。所以一路走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已的，只会有长庚一个人。
这场大雨是下给青年的。这一点，鹤见羽清楚，现在看来，长庚也意识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白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