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单肢箍

92、玖拾·染疯癫

　　瘟疫既起，必遭封城，这是自古惯例，无可厚非。

　　一旦封城，则满城命运，尽系掌权人之手——上级若保，便是割肉放血，换一城生机；若弃，亦可称之壮士断腕，各有考量。

　　民国元年，大战方歇，全国休养生息，偏花城多灾多难。彼时月华有心无力，于是推夏风庭带军前往封城——封城在先，袖手旁观在后，待满城只剩枯骨，方才有收敛遗骸、填入河道，又定居花城，使之起死回生之举。

　　好在，能评封城之举是非者皆已埋骨无根河下，后世所能铭记的，唯有后来之功。

　　这一回，命运的选择权交到了夏月微手上。她比夏风庭更加幸运一点……或是更不幸，只因身在其中。

　　封锁驻地在先，上报疫情后，封城的指令却迟迟未下。城中暗哨传回消息，入城的各个关口已有把守，限制出入，只差一道公开的封城命令。

　　夏月微端坐驻地，手握龙裔，安静等候。

　　与疫情一同上报的，还有一张巩祯开具的紧缺药品清单……和拨款请求。总队给钱一向吝啬，她却没有借机狮子大开口，都是刚需，于是上报后的第二日，皆顺利地求仁得仁。

　　甚至特派一队专家团队前往驻地，囊括医疗卫生各个领域，皆是有名有姓，却指名由夏月微调配，协助全城防疫工作——百废待兴、用人之际，专家学者最是金贵，派至险地，为她指使，实属仁至义尽。

　　……也让她愈发看清了秦越于月华上级心目中的分量。

　　在详尽的防疫计划作出前，病患一律隔离戒严，驻地与城中各医馆皆准。然而专家未至、病因未明，夏月微却不顾下属劝阻，单独去见了驻地中已扩散至不下百人的疫病患者，以验证日前猜想。

　　因为缺乏药品与治疗手段，所有人发病后，被统一安置在一间巨大的厂房中。那里原本用来停放战车，如今大家伙们都转移到了作训场上——日常的作训活动早已停止，昔日绿草茵茵，转眼已成荒地。

　　寒症畏冷，厂房内架满了火炉，墙壁都熏得乌黑滚烫。常人入内便受不住的温度，病患们却安然自若，且……活泼得有些反常。

　　“这些人自打发病住进来，就是这副德行，”负责安顿病患起居的，正是楚筠——此人虽无大略，胜在琐碎细致，此时一身厚重防护服，跟在月微身旁，细细描述着眼前诡异的情景，“起初怕冷虚弱，温度升上来后，倒个个精神起来，开始能够起身走动，状似无恙——”

　　但，行为举止无不荒诞。

　　他们叽叽咕咕说着无人能懂的胡话，身上的衣物穿得颠三倒四，有打闹的，有趴在地上撅着腚睡觉的……饭菜撒了满地，距离饭点已过去近一个时辰，有人还未结束“用餐”，两根筷子打着架夹起不知谁的袜子，一口填进嘴里，熏得翻着白眼倒地不起，而旁边抱着光脚啃的汉子发出了阵阵“纯真”的嗤笑……

　　还有两个绕着厂房你追我赶，却抱团摔倒在月微脚下。对这番碰瓷行径，她尚未来得及发表意见，人高马大的二位却同时皱眉咧嘴，惊天动地地嗷嗷哭了起来。

　　夏月微：“……”
　　是她疯了，还是这满屋子的人都疯了？

　　随行的几位全副武装，仍被眼前阵仗吓退至门外，唯月微慢慢走了进去，甚至脱下碍手碍脚的防护服，融入他们、观察他们，愈看愈心惊。

　　门外的人也愈发心惊——隔离如此彻底的情况下，发病者与日俱增，传播途径尚不明确，应对手段近乎没有。月微此举，在他们眼中与满室疯子无异。

　　唯有穆苏，似是从她无畏的态度中猜测到了什么，神色凝重。

　　夏月微走出厂房时，已是汗湿衣襟，发丝都在滴水。被室外骤降的温度一激，寒意直入骨髓。铜锁在她身后应声而落，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向楚筠一伸手，接过了厂房唯一的钥匙。

　　“此处无病患，记住。”她声音沉得可怕，“严格执行封锁命令，物资与专家就位后，直接放秦越走，不许一人进来。”

　　“……是。”

　　于巩家医馆苏醒之际，夏月微曾见到过城中的瘟疫患者。同样的寒症，表征却截然不同，升温保暖皆是无用，唯药物可缓解，一个个虚弱乏力、卧床不起，很有病人的样子。

　　而驻地中，是一群疯子。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两种疾病。城中蔓延的是寻常瘟疫，或来势汹汹，或难以控制，却都不如方才所见，更令她毛骨悚然。

　　只因后者，她竟有些熟悉。

　　童言童语、无忧无虑，却因出现得不合时宜，而让人不觉童真可贵，只觉遍体生寒——是她初至花城后的日子里，一直清晰至今的那段记忆。

　　如此，一切便都对上了号。

　　事关浮尘子，本能的恐惧几乎可以吞没一切，因此在厂房中巡视时，她心下一片空茫，甚至大有放手打算，干脆让什么月华专家接手此处，她图个清净利落。

　　但也只是一瞬的念想。巩祯那句刺激她的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也克服不了骨子里的挑战欲与掌控欲——否则早该安居茶园、种田算帐，打一开始，便不至掺和进这淌混水中来。

　　行至当下，她早已没了退路，只能向前。

　　“你、你要……”巩祯被她秘密请来驻地，见那满屋疯子，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我……”

　　夏月微怀中抱着牵星——那东西一直被她养在驻地中，已长大了一圈。一人一兽齐齐看向她，高深莫测地对她笑。

　　“这太疯狂了！”巩祯评价道。

　　“可不是呢，”夏月微摸摸牵星脑袋，牵星却呲牙咧嘴作势要咬她——不知是不是她离开太久的缘故，小家伙对她倒不如从前亲近了，“搞不好，我也被他们传染了。”

　　“那你现在要……”

　　夏月微拎着牵星后腿，将它吊在半空扑腾：“做个小实验。祯姐，待会恐怕要劳动你了。”

　　话音一落，她甩手将幼豹扔进了厂房！

　　城中瘟疫果然与驻地中不同。起于寒症，药石可解，巩祯的方子十分起效，而藏雪阁的烛心草存货恰到好处地解了燃眉之急。有秦越在手，这一次月华没有抛弃花城。大批药材入城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唯有驻地中的“实验”进展不顺，令人心累。

　　思路来自穆苏，因为他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浮尘子等级有高低之分。

　　作为理想园中昔日的伐木人，后又成为小酒铺下战至最后的“301”号，他对浮尘子中关窍稍有感悟，从前却遭颜倾“威胁”没敢说——已成废墟的园子里，那位被当作疯子几十年的婆子对他实在影响太大，故而缄口换安宁，无可厚非。

　　直至这份安宁，一次又一次被天意或是人为的变数打破。

　　从前他信颜倾，如今，这份信任又原封不动地转嫁到了月微身上。他相信这个救了他两次的少女，有能力、亦有善念，能让他与这场噩梦彻底作别。

　　但若他看到眼前的“实验”，恐怕会有些失落——

　　夏月微以幼豹为饵，为那群返璞归真的疯子们，创造了第一个足够温柔的“逆境”。

　　危难之中，人们往往会择木而栖，从而推选出群体中更优秀的人成为领袖，团结抗争——这是本能，可那群疯子却没有遵循本能。

　　牵星入场，撞了个人仰马翻，混乱之中，他们并不如月微所料那般联合对抗外侮，而是四散奔逃，迟迟未见有效的对策。

　　直到牵星咬伤了第一个人。

　　月微透过小窗默默观察着，见状不由攥紧了双拳，指甲将掌心掐得生疼。

　　她顾不得去思量，这样的“实验”是否违背道义、太过残忍，因为她可以兵不血刃获取信息，有人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这笔“血账”，怎么也该算到那人头上。

　　但理智化身的声音还是时不时蹿出来将她指责一番，扰得她心绪难安，尤其见血之后。

　　她不由代入地想，若师父师母面临此等境地，会不会做同样的事？

　　想来不会。那二位最是刻板，骨子里的善念根深蒂固，宁可自伤一万，也不肯伤及无辜分毫——哪怕是在“当下伤毫厘”和“日后伤千万”中抉择，她们亦不会妥协于当下的罪恶。

　　但月微自觉与她们不同。

　　她诞于血海，狼狈闯入人间，打出生就不是来积德行善的。

　　一个想法却于此时骤然闯入了她的脑海——民国元年，致花城灭城的那场“瘟疫”，是否只因有人做了和她同样的事，而那场实验的规模更大、样本更多……

　　或者说，她此刻的一念之差，会不会反而导致了与十七年前同样的结果？

　　眼前正在进行的一切，却再容不得她忧思不决——被咬的汉子往地上一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号，将牵星吓得炸毛，四爪打着滑跑了。夏月微不忍直视地闭上了双眼，感觉自己应该心疼的是豹子，不是疯子。

　　但旋即，刺耳的哭号像会传染，渐渐响彻厂房，回荡在四周空旷的荒地上。

　　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引人注意了。

　　夏月微遑急睁眼内望，却呆了一下，随即神色大恸——

　　外侮当前，他们竟开始了内乱！自头一个被咬的发动无差别攻击后，原本充满童真的和谐气氛瞬间不复存在，像是某种莫名的毒素传播开来，浓重的战意飞速席卷过每一寸角落，场面顿时失控起来。

　　夏月微头皮一炸，想也不想，纵身翻过窗子，闯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啊…这几天去复习突击考了个BIM…结果被虐惨了…我好菜…哭着滚回来码字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