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单肢箍

80、柒拾玖·惹风浪

　　夏月微很生气。

　　师父是她的，师母也是她的，这俩人却罔顾亲疏、偏帮颜倾，竟没一个向着她的，什么道理！

　　她气得眉头紧紧皱着，脸鼓起来，萧歆然在一旁看着好玩，想伸手去戳，却被她师父及时拦住了——

　　“当心，她会咬人。”

　　夏月微：“……”

　　“你那个小情……咳，倾姐姐，”她师父艰难地端庄起来，解释道，“和你师母私下见过面，留了单向的通讯方式，于是这玩意，”她指指彩铃，“就被她退回来了。”

　　夏月微问她师父：“颜倾还请求你们来捉我回去，是罢？”

　　她师父摸了摸鼻子，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递给她。

　　只见那纸条上，白底赤金墨，龙飞凤舞地写了一排熟悉的行楷，内容与她所料别无二致，表达上却……

　　颜倾写道：“家有小宠，顽皮走失，身不能寻，万望代劳。”

　　夏月微气得仰头望天，不住倒气。

　　却只见她师父纠结在原地，似乎有点惭愧，半晌，摆出一个起手势来，冲她无奈一笑。

　　夏月微：“……”

　　“行了，”萧歆然见少女情急之下几欲跳海，不得已开口拆了台，“你师父没打算听倾丫头的。”

　　正演得尽兴的女人一下子泄了气，无趣地摆摆手，向后靠在栏杆上：“哦，是，就这么回去多亏——我还没见过那家伙长什么样呢。”

　　“可漂亮了，”夏月微咬牙切齿道，“等见了她，我一定让她好、好、给师父磕两个头。”

　　……都一并磕死算了。

　　理想园中，集会前夕，好死不死，原本晴空万里的日子里又飘起了雨丝。夕阳暮雨，晚霞浓云，五号快疯了：“这他妈什么鬼天气，哪路神仙在此渡劫罢？！”

　　颜倾却道：“这天气，把我们都救了。”

　　集会所在的中心广场临近海岸线，与正园、塔林分足鼎立，其中有一德式钟楼，样式高度极似怀成学院中那座，为整座岛屿的制高点。

　　然而与学院中封存不用的那座不同，眼前钟楼里，住着一位沉睡的“卡西莫多”。

　　不死不灭，就这么守着毕生心血，守着时光。

　　这是颜倾今秋第二次攀上钟楼，倒把负责照料“先人”的老人家吓了一跳。这一次，她并未像往常一般只是叩首于门外，而是推开层层房门，立于沉睡之人床前。

　　那是个皱皱巴巴的老人——再先进的药物和技术，也只够维持他勉强“活着”。这也是戚思凡于理想园内的主要任务之一。长久的沉睡令他骨肉耗尽，几乎没了人形，唯有一张脸丑陋如旧，眼角大片暗红胎记，可怖宛若地狱之花，这么多年过去，竟未褪掉半分颜色。

　　床外罩了透明的恒温箱，内里除了老人，还有一条身形格外壮硕的虫子。那虫子不论外形或是精神状态，都与其主对比鲜明，如今正被颜倾靠近的气味吸引，发疯一般贴着箱壁上下游走。

　　不为主人接受的可怜虫，只能靠啖肉饮血活着，一点点磨耗着主人的生命，却活成了他的眼睛。

　　“月微要找来了，”颜倾慢慢蹲下来，伸出手指，隔着玻璃轻抚虫身，“可天有异动，却非我要阻拦她。”

　　那虫子仿佛听懂了一般，抬起半身，一啄一啄地向她点头。

　　“还有前些日子，浮尘子险些再次血洗花城……”颜倾额头靠上去，许久，头一回于人前露出了一点真实的、不堪一击的脆弱，“我快撑不住了。”

　　初来乍到，往往最是艰难。她还远没有上一任心志坚定，连留存的记忆都不及继承完全，却要面对成倍两难的局面……

　　一步错、步步错的恐惧时刻围绕着她，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那位负责照料的老人家。他站在门口，一直没有打扰这场单向的倾诉，却在最后，替沉睡之人说出了心声——

　　“太政若醒着，此刻一定很想抱抱你。”

　　颜倾突然就红了眼眶。

　　离开房间，她去了钟楼楼顶。晚霞妖冶一如净城被灭的那个傍晚，此时她以身为灯塔，漂泊在汪洋之中的人，却依旧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暴雨已迎着晚霞瓢泼而下，落在陆地上是滋养万物，落在海上，却是徒惹风浪。

　　甲板已被肆虐的海水淹没，月微师徒三人才刚步入船舱，又是一朵巨浪撞来，天旋地转过后，夏月微松开柱子，发现她师父师母还牢牢抱在一起，遂十分伤眼地扭过了头。

　　结果环视一圈，满舱尽是伏地“熟睡”之人，姿态各异，将她吓了一跳。

　　夏月微重新看向那抱在一起的两人，微微张大了眼：“你们……”

　　萧歆然将怀中人往外一推：“这鬼天气，怕有意外，去弄醒了他们罢。”

　　说完，她往驾驶舱走去。门一拉开，三个手忙脚乱的驾驶员呆瓜一般同时回过头来，发着抖问她：“女侠，怎、怎、怎么办……明明是看着晴天出的海，这这这……”

　　夏月微旁观她师母那张震慑力十足的冷脸，佩服得直摇头。

　　“最近的靠岸点还有多久？”

　　三人你捅捅我、我捅捅你，终于派出了发言代表，战战兢兢道：“女侠饶命……附近的岛一座座规矩可大了，不能胡乱停靠，咱得过了这片，到咱专属的药材岛上……”

　　萧歆然一挑眉：“你别告诉我，船开到邻国领海了。”

　　“还没还没——”

　　“那为何不能停？”

　　旁听的夏月微却突然有了答案——就在这附近了！于是她忍不住插言道：“附近有多少座岛？”

　　其中一个驾驶员捧了地图给她，她却看得犯晕。萧歆然点了点她们所在的位置，只见陆地之外、汪洋之中，代表岛屿的小点竟密密麻麻、绵延不绝！

　　驾驶员说：“这片群岛中，住人的大岛有不下千座，产药的小岛不计其数，还有些滩涂什么的……”

　　夏月微登时眼前一黑。萧歆然赶紧扶住她：“哟，你不知道啊？”

　　夏月微勉强站稳，摆了摆手，找借口道：“晕船晕的。”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船出来，甚有本事，”萧歆然一句指桑骂槐，正糊在刚进驾驶舱的女人脸上，“也不知是什么野鸡师父教的。”

　　“……”她师父却难得没回嘴，而是一脸正色，“我去看了风向，往陆地吹的，一会儿雨和浪只会更大。这船不行，动力和转向都有问题，得尽快靠岸——”

　　她话音未落，便听头顶小窗传来舵手的声嘶力竭的吼叫：“把不住了！”

　　“预计五分钟后触礁！快撤——”

　　萧歆然一把拎起一个驾驶员：“救生艇！”

　　船舱里迷迷瞪瞪的药商一个个被塞进了唯一的小艇，却塞不下，余她们三个和两个驾驶员。

　　带月微……沈家小姐出来的谭姓男子快疯了：“沈小姐——你不能出事啊——”

　　夏月微僵立在师父师母身旁，似乎微微有些发抖，没顾上搭理他。

　　蕴藏惊怒的巨浪一波汹涌过一波，商船无法制动、无法转向，笔直地冲着一片巨大的明礁撞了过去。

　　萧歆然示意救生艇上的驾驶员尽快开走，又转向余下的两个：“会游泳吧？”

　　两个驾驶员纷纷点头，夏月微却一脸空白地摇了摇头。

　　萧歆然有点崩溃地给了她师父一拳：“这都不教！”

　　挂在船边摆样子的救生圈拿铁链牢牢锁着，桌椅板凳也无一木质，眼看来不及耽搁，她师父干脆一把薅住夏月微的兔子耳朵，她师母于是会意地薅住另一只。

　　夏月微在她们手下瑟瑟发抖。

　　“怕什么，师父在呢。”

　　“跟着我们，别挣扎！”

　　船上仅剩的几人一同跳了海。

　　有不少孩子初次学游泳时，被强行扔进水里，留下心理阴影，故而一生怕水——可见某人确实不是什么正规师父。

　　海中浪大雨大，人在其中浮沉固然不易，却比破船灵活许多。且好在落雨之前一直晴好，海水温度不至太低，陆地极目可见，留给她们转圜的时间已是足够。

　　夏月微虽不会游泳，却很听话，记住了那句“别挣扎”，硬是克服了乍入水中、身不由己的恐惧，浑身僵硬地被师父师母拖着兔耳朵向前。

　　她在浩荡水声中听到她师父的狡辩：“没教游泳是因为没条件嘛！我带月微寻你的时候，你老往山里跑！”

　　她又听到师母那不论何时都冷冷淡淡的嗓音：“就你会狡辩。”

　　她师父开始仗着环境嘈杂耍流氓：“呛水了罢？来来，给你渡口气。”

　　她师母的态度比深海更为冷酷：“离我远点。”

　　真好啊……夏月微心道，等见到颜倾，她要将今日吃的狗粮都撒回来。

　　过一会又心道，还是算了，先打一顿再说罢。

　　走神间一浪没顶，她未及闭气，登时呛进一口水去——于旱鸭子来说，是迟早的事。

　　这下，“不能挣扎”的理智再压不过求生本能，她拼命抬头，在鼻腔和肺部尖锐的刺痛中渴求一丝氧气，眼前光线却越来越黯淡……

　　混沌中，夏月微觉得自己身上一时冰凉、一时滚烫，于是迷迷糊糊想道，原来那个满身烈火、沉入海底的，是我自己啊……

　　风吹低了岛上林木，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浪过后被拎着仰头时，遥遥刺进眼底的残阳高塔。咸腥的海水不住滚下睫毛、漫进双眼，却有一滴挂在瞳孔前方的位置，光线折射，为她造就了一瞬的望远效果——

　　塔尖上，分明站了个长发及腰的美人！

　　……找到你了，倾姐姐。

作者有话说

　　马上！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