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单肢箍

76、柒拾伍·良相助

　　“祯、祯姐……”

　　诊室里，巩祯正凝神为一病患行针，便有不速之客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医馆中人没有这样的规矩，她错眼一看，却惊得险些落错了穴位——

　　修罗场中、万人冢前，何曾见过如此失色的夏月微？

　　那葱白般的指尖捏着一截枯枝，簌簌抖得如同遗风独立，眼角的红却夺目，分明是一副梨花带雨将现的景，却让她不敢细赏，只觉毛骨悚然。

　　巩祯连忙起身，轻拍病患肩头，请人稍候，托着月微来了外间，准备承接甚么天塌地陷的噩耗。

　　“这是什么？哪里产出？如何购得？”一串急问之后又觉不妥，夏月微深吸口气，补上胡扯和撒娇，“事关重大军务，我遍寻线索不得，倒在这里发现了端倪。祯姐，便告诉我罢。”

　　巩祯倒先松了口气：“如何重大，竟把你急成这样。”又接过东西来一看，了然道，“后院筐里拿的罢？不过是些不值钱的杂枝，连名字都没有。去岁秋末收来的，磨粉可作驱蚊虫之用。”

　　驱蚊虫……？

　　这倒与她所料大相径庭。浮尘子作为货真价实的“虫子”，何故会喜欢成那般模样？

　　夏月微追问道：“既是去岁收的，为何如今才拿出来待用？”

　　巩祯诧异瞥她一眼：“秋末何来蚊虫？如今也非待用，而是用剩的呢。这枝子每每送来都不当季，藏上一冬又损药效，故而价廉，也不记得什么产出购入了。”

　　夏月微来不及自嘲丢了常识，线索既断，只觉心下凉了半截。

　　——分别本不彻骨，只在似有若无之间，最是难捱。

　　却见巩祯略一思索，又道：“万物有灵，皆因地制宜……想来入秋尚有驱蚊之需的地界，应在南边。我识得几个南药北运的药商，你去问问，或有所得。”

　　夏月微得了新线索，即刻便要动身，临走前，巩祯却又想起什么来，问她：“倾丫头留下的诗，研究透彻了？”

　　“唔，”月微摆摆手，有点心累，“除了那‘树下两坛宝’还未来得及启，其他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多谢祯姐，告辞。”

　　却不知恰是那“未来得及启”之物，乃大小姐巧思，加以圣手协助制作，精彩无比。

　　巩祯目送着她离开，覆面纱巾之下，藏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促狭。

　　夏月微人还未走出医馆，脑中已有想法。这些日子里，她发号施令成了习惯，第一个念头，便是以“整顿药商”之名把人捆来军中，亲自审问。军权压制之下，事关饭碗，那些个逐利之徒自然知无不言。

　　如此一计既出，脚步都不由快了几分。

　　但几步之后，她一腔热血就冷了下来，同时眼前浮现出“打草惊蛇”四个字的一百零八种写法——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昏头了。

　　眼下纵有高位重权、精兵良佐，一旦事涉浮尘子，她还是孤家寡人。

　　一如当初尸山血海踽踽独行，只是如今，再寻不到愿为她烈火焚身的第二个帮手……

　　这些是她早已明白的，早在她藏起活虫、独自研究之时；早在她与众口相调、承认火海白骨为幻之时；早在她孤身直入兵变之时；甚至早在小酒铺下，早在她踏足花城这方曾被鲜血浸透、又被尸魂萦绕的土地之前。

　　有人在为她粉饰太平，她也在为“有人”粉饰太平。

　　阳春三月里冷入骨髓的高塔，永远落不到脚边的塔顶日光，远近高低、不绝于耳的兽声……以及骚臭味、腐肉味、血腥味……

　　身侧有巨兽龇牙，故而天亮比天黑更可怕。

　　没有什么比那段日子，更能令她感受到孤独。

　　而孤独至极时，亦警惕至极、敏感至极，最能分辨善恶。所以，当那道声音告诉她，一切不可为外人道时，她下意识便铭记了。

　　因为那不是威胁，不是换取自由的条件……只是一个同样身在其中的人，一句无奈、无用，却蕴含善意、包藏希冀的叮嘱——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有活着出去的命，是否还有“为外人道”的机会。

　　哦，那道声音稚嫩清脆，却几经顿挫、咿呀支吾，只是个被大人派来学话的孩子。

　　孩子……

　　那地方，可有不少孩子。若没猜错，昔日那位借茶园贺礼之名与她攀上关系的小崽子……叫“思月”的，实际便是那地方出生的。

　　那两个随生辰礼送来的赤足印，并非寻常人家采新生儿足印常用的红泥，而是掺了兽血。彼时她为情所困，一眼未见端倪，后足印遭抱月扑食撕咬，她才恍然，于是补了份礼托颜倾回赠，便是那颗不似俗物的彩铃。

　　那彩铃的确不俗，虽不名贵，却是她师父随剑所赠，是配饰，亦是旧物，人与鸟都识得。

　　如此说来……纵是浮尘子的线索无法深究，她亦有大海捞针之法探寻颜倾所在之处，可以放鸟一试。

　　只是如此一来，又有难处——如今黑白二鸟皆在师父手中，这二位行踪不定、音信无期，指望下一次飞鸟传信，又不知要到什么年月。

　　按说这事本不急，冥冥中却似有什么催着她一般，令她下意识拿这事当急事办了。

　　故而二计不成，三计浮上心头——

　　“告病？”不过隔天，巩祯与造访愈发频繁的夏队长面面相觑，由衷发问，“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告病的申请报上去，总队不出一日便回了个“批准”。在老头子们眼中，小丫头活泼爱玩，而军中时日枯燥，能坚持这么久，已是不错了，于是乐得放她个假期，随她折腾。

　　只是，盯着她一举一动的眼线，必不会少。

　　“静室一间，反锁，每日派人——就派风吧，那丫头稳妥——出入三回，对外便称静养，来客不见。”夏月微冲她眨眨眼，“戏文什么的我不熟，但这一出，大约唤作‘空城计’罢。”

　　巩祯：“……”

　　夏月微声音放软：“祯姐，帮我。”

　　巩祯招架不住，唯有仰天长叹，无可奈何。

　　这一出，实际该唤作“身入虎穴”。既然无人可用，她便亲自上阵，纵然身份样貌为众所知，身后又多坠眼线探子，行事不大方便，但总有法子。

　　恰如某人，生于显赫世家而隐世十八年，期间作天作地、兴风作浪，全靠有个背锅专用的好妹妹……或者说，一个天衣无缝的假身份。

　　“夏月微”的身份虽无人可仿，但她外出行事，却可冒充他人。

　　这个倒霉的“他人”，夏队长已想好了人选。

　　花城中世家贵胄云集，其中与她相熟者不多，而家中有适龄女子，与她年纪相仿、仪态相近者，又兼有行事之动机的，唯有楚、沈两家。

　　楚家小姐楚笺，年十九，病秧子一个，与她曾于园中有过一夜之谈。病秧子寻药商顺理成章，如今兄长楚筠是她手下，发号施令倒也方便。

　　沈家小姐沈卧，年二十，留洋归来，昔日曾于“净城”案中出庭，有名气，熟识其容貌者却不多。“净城”案后知晓自家老爹不义之举，悔于自己为虎作伥，听说抑郁了。

　　二者相较，她更倾向于扮演后者。一来军中人她不可轻信，而沈家为夏尹故交，眼下又为藏雪阁落梅约束，用着更可靠些。二来，“躺叔”之女，借其父之名与烟草药商打交道，自可更为主动。

　　三来……常年习武，又受军中仪态影响，夏队长捏捏自己愈发结实的骨肉，觉得自己扮演病秧子，恐怕有些难度。

　　牵线搭桥的事，还得落梅来办。夏月微将“小姨”这一颇为生疏的称呼在口中过了几遍，满意地点点头，翻过窗子直接闯了落梅与二小姐私宅。

　　颜瞳上学不在，而梅落雪恰好休沐在家，正于厨间钻研厨艺。夏月微蒙面异服从天而降，吓翻了一众锅碗瓢盆，转瞬间二人交手数招，一声“小姨”脱口，梅落雪手中长勺骤然落地，砸了脚趾。

　　半晌过后，夏月微第二次听到了同样的问题：“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她认真想了想：“棒打鸳鸯。”

　　梅落雪：“……”

　　听完来意，梅落雪才深知“棒打鸳鸯”这一出是何等贴切。她不可置信地指了指空气：“你让我把沈卧……关家里？我与玹儿的私宅？”

　　“小姨亲自看着人，我在外才可行事无忧……”

　　“月微呐，”梅落雪揉着太阳穴，“你可知玹儿如今起居皆在怀成学院，周末方归？”

　　夏月微垂垂头：“知道，否则我怎敢登门。”

　　……怎敢登门，再见那副令她魂牵梦萦的容颜？

　　“所以你让我金屋藏娇，等她回来，捉奸在床么？”

　　夏月微讪讪一笑。来意说尽，不敢多劝，只静坐于沙发一角，乖巧并膝，作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姿态来。

　　梅落雪看她一副可怜相，十分头大。片刻后，忍不住松口道：“倒也不是不可……”

　　夏月微抬起头来，端着一口气没松，继续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这一回，梅落雪不为所动，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她的条件：“但我要你说实话。”

　　夏月微心中“咯噔”一声，装傻道：“我没有不——”

　　“关于浮尘子……关于‘531’，其实你比我们知道得都多，是么？”

作者有话说

　　您订阅的月更作者跪着爬上来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