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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草芥 ...

  •   “哥哥,爹……爹他会来找我们吧……”

      虽然已是阳春三月,入了夜冷不丁的凉起来还是够呛。周非恒身上披了间宽大的月白色外袍,袍子被人撕去了一截,不至于跑起来拖在地上。原本风雅的一件衣裳眼下沾满了灰土,还被刮出无数条口子,四处漏风,活像套了个破麻袋。

      周非恒将破麻袋紧了紧,想努力多笼住一丝温暖。

      昨天还是花好月圆人安乐,今天就成了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方玄闻言并没有看他,活动了一下疼地有些麻木的脚腕——他不清楚他们逃了多远,只是闷着头一直向西南跑,周非恒跑不动了他便背着他跑,一直跑到四肢脱力才停下来。

      他面上看着比周非恒镇定些,心底却像吞了一块铅。十八禁卫全员出动,纵使周一白的武功深不可测,但这批养在大内的毒蛇身手和配合的阴毒诡异他是知道的,周一白即使能抵抗一时但被这群怪物长时间损耗想必是凶多吉少。

      厨房暗室里的密道看来也是周一白早有准备。

      “出去后往西南跑,去开封徐家,别回头!”

      喊杀声随着周一白伟岸的背影一同被关在石门外,石门落下的最后一瞬方玄听见周一白低沉坚毅又含着不舍的声音:“玄儿,非恒就托付于你了。”

      方玄霎时红了眼,却终究没哭出来。暗室狭小,实在容不下两个人的哭声。

      方玄倚靠着石门瘫坐在地上,身旁的周非恒哭的昏天黑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他恨鸠占鹊巢的刘克,却没本事杀他,甚至想近他的身都难如登天。

      他也想恨自己,却无端恨不起来。自己算什么呢,被人设计失了双亲,死里逃生,命如草芥,所幸被周一白救下,这九年间他扪心自问已经竭尽自己所能地发愤图强,可在挥刃的庞然大物面前,依旧是草芥。
      他还差了好大一截现世的历练和时间的打磨。

      他没有只手撑天的本事,甚至无力破开这道石门冲出去与之一战,可这本不怪他。

      弱肉强食的世道,无人不是受害者。

      “非恒就托付于你了。”方玄耳边回响着周一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隔着九年流水般的光阴,自己竟成了被托孤的人。他扭头看了眼缩成一团不停抽搐已经近乎晕厥的周非恒,拼死一搏的决心碎了一地——有了这粘人精死都不敢死了。

      方玄褪下袍子披给了只穿着里衣的周非恒,想说句好听的宽慰他,却发现没人看自己表演,他对着这孩子一句好声好气的话都说不出,索性闭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抱到了身侧。

      天大地大,周非恒一直在父亲的荫蔽下不知疾苦,当年一句“家破人亡的孤儿”就能尽弃前嫌的稚子,如今山水轮转也要经历这么一遭,却如何睁大双眼也看不清该去向何处了。

      往西南,西南是哪,去了徐家还能再见到父亲吗?

      他像一只雏鸟,寄身的大树和鸟巢付之一炬,即使羽翼未丰也不得不破风前行。他往方玄怀里缩了缩,暗室里融融的烛光不通人情,把残破的周家不由分说地映出了一片与众人心境格格不入的温馨祥和,刚好两个孩子被圈进了这片祥和里,远远看去,两团伶仃的身影凑成了一副惹人心酸的相依为命。

      等周非恒哭的差不多了,方玄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撕去一截长出来的袍子,摸了个小灯带着三步一回头的周非恒沿密道出逃,跑了一整天,一直跑到眼下落脚的小城,身体已是极限。

      方玄仰头看了看天,不知现在身在何处,不知何时能走到开封,不知歹人有没有追上来,更不知能活到几时。

      “天潢贵胄”,他细细咀嚼这四个字,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未曾忘记自己的身份,可知道这重身份不过是让他能死地明白些——还要拉上不相干的人一起死。

      可这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诚不我欺,贵为王子皇孙也分不到老天一丝一毫的青睐。方玄一直想不明白争权夺位为了什么,只觉得人命低微,不仅是别人的命,他自己的命也一样。他也想过先圣修仙问道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得长生,而坐观芸芸众生水深火热袖手旁观,那无情无欲地多活一日又有什么意义?

      天道,究竟存在吗?

      连日的奔波实在是令人疲惫,周非恒靠在方玄身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和肉团儿如出一辙。方玄终于肯施舍给他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心事重重地靠墙枕着双手。

      他虽然不明白圣人心思,却恍惚间找到了自己多活一日的意义。

      可想要一日日地活下去,不光要踏过漫漫长路,更要踏过叵测人心,艰难世道,甚至要将天道踩在脚下才行。

      方玄掐灭了心中萌芽的柔软,并且浇了一盆滚开冒泡的铁水,想把自己烫出个铁石心肠。

      胡思乱想着,东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周非恒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不见了方玄。他不争气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到底憋着没哭,也没开口喊一声哥哥。

      蜷了一夜的腿一阵阵发麻,他扶着墙站起来慢慢找回知觉,迈出两步又杵着不动了。

      “哥哥会回来找我的。”

      念至此周非恒又坐了回去,忐忑地打量着暂时落脚的地方。看上去是个热闹繁华的城镇,长街上人声鼎沸,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没人注意一个灰头土脸的逃难者。

      或许是被扑面而来的热闹冲垮了焦虑与警惕,他游离在身周警觉的神魂终于归位,感受到了体肤之饿,可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诶?”周非恒忽然想起忙乱中他爹塞给了他什么东西,当即在身上摸索起来——是一把折扇。

      玉骨娟面,看着非常素净,只落拓地题了“闻风”二字,大抵是这把扇子的名字。

      他凝神在这扇面上,仿佛透过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能看见父亲总是笑眯眯的脸和洒脱的发梢袍角,却没注意原本喧闹的长街骤然安静了下来。

      也说不上绝对的安静,只是叽叽喳喳细碎的人言声灭了下去,换做了一个少年的高声喧哗。

      “喂,你这是卖的什么东西,拿过来看看!”少年坐在四人抬的虎皮座椅上翘着二郎腿,面貌说不上美丑,五官单挑出来看都没什么毛病,只是合在一起配上他颐指气使的神态显得十分油腻,一看便是放在膏粱堆里养大的纨绔。

      路边那货郎被少年点了名,忙慌里慌张地捧起摊子上的玉石进贡似地弓着腰呈了上来,被立在座椅旁长得尖嘴猴腮的跟班截下,呵退了货郎,一脸谄媚地亲自送了过去。

      “少爷,您瞧,虽说不算什么好东西,不过我看这奴才倒是有心,您就勉为其难收下成全他的一番孝敬吧。”

      那货郎有苦难言,强咽下一肚子苦水,只能跟着赔笑。坐在角落里的周非恒瞠目结舌,有生以来头回见有人能把“不要脸”三个字演绎地如此冠冕堂皇。他本想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却不料还未开口就被灾祸主动找上了头。

      “成吧。”座椅上的人叫王启贺,是城中王家的大少爷,被邹城百姓私底下叫王霸天,仗势欺人,横行霸道。

      王启贺扭头示意下人把这块玉收起来,还没来得及把尊贵的头颅扭回来就被什么东西晃了眼。

      他缓缓眯起眼来,借着居高临下的位势想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可画虎不成反类犬,活像只觅食的老鼠精。

      他扬声问向周非恒:“你拿的是什么?拿过来。”

      周非恒仿佛被贪婪的目光灼了一下手,利索地合起了扇子揣在怀里,被那狗仗人势的跟班尖着嗓子的呵斥声吓了一跳:“大胆!你这穷酸鬼敢忤逆少爷的意思!我看你这扇子八成是偷来的!你们几个!去!把这脏污拿过来!”

      他一挥手几个狗腿子便听话的一拥而上。对待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实在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可谁叫人家出行的阵仗大,打手仆人稀稀拉拉带了一群,比皇上出巡也差不到哪去,不多派几个打手好像没法彰显王大少爷的高贵身份。

      不过他们也八成没想到墙角这个衣衫褴褛的毛头小子居然还有两下子。

      周非恒虽然练功稀松二五眼,不求上进,但好说歹说是周一白的儿子,继承的是他爹顶好的资质,从小修习的也是他爹半生琢磨出来的精粹,这点功夫放在周一白眼里是小打小闹,不过对付几个只会使蛮力的狗腿子还是够看的。

      他打小看他爹一把折扇耍的风流倜傥,惯使的兵器也是折扇,习的是一套北冥扇。刚好,手边便有一把兵器。

      眼看被一群凶神恶煞的打手逼得无路可退,周非恒掏出怀中折扇,拇指疼惜地在扇骨上蹭了蹭,“噌”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脚底一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地四分五裂。

      扇面倏地一打开,一阵罡风在周非恒身前画了个半圆,凌厉地刮向一圈打手的腰腹位置。

      使的是北冥扇第一式,御风。只是他学了个皮毛,并未体悟扇招的内蕴,又只用了五成力,威力不算大,把一圈打手狠狠地推了个跟头,衣裳被风破出了一个大口子,一个个躺在地上吱哇乱叫地揉着肚子。

      王少爷不由得睁大了故意眯起的双眼,眼看这小子拔腿要跑,他有生以来从没吃过这么大的夸,自觉跌了面子,气地失了“风度”,大喝道:“废物东西!”接着一拍座椅扶手,本想站起身来增加气势,却一脚踩到了柔柔弱弱从座垫上垂下来的绸布上,跌坐了回去。他也没再挣扎,红着恼羞成怒的一张脸艰难地把上半身扭了半个圈,冲身后怒叫道:“你们是死的吗!愣着干嘛!给老子把他抓过来!”

      周非恒顺着王启贺的视线瞧过去,只见四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没有那些打手一脸欠揍的贱相,甚至说得上端正,他却不由得心下一凉——这四人有内力,至少正儿八经地练过功。

      一对一还有些胜算,一对四就实在难以为继了。

      果然,不过五招周非恒就左支右拙地漏了破绽,被人从身后一把长剑抵住了后腰。

      那人将周非恒的双臂扭到身后,按着他的肩膀押到了王启贺跟前。周非恒面带愠色,一言不发,只死死地抓着折扇不丢。

      “我倒要看看你这贱骨头有多硬。再不交出脏污就敲断你的手指。”王启贺见眼下一切尽在股掌中,这小子也没多大能耐,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语气飘上了九霄,四仰八叉地往椅背上一靠,等着周非恒吓破了胆跪地求饶。

      可周非恒依旧不言语,抓着扇子的手鼓起了一道道青筋,脚跟像长在地里似的,站成了一块忠烈英雄碑。

      王启贺见他事到临头也不服软,登时火冒三丈,破口骂道:“妈的!给我敲!”

      押着他的两个高阶打手闻声把他握着扇子的手拉到身前,死死按住。

      周非恒知道自己是挣不开钳制的,一咬牙,心道:往后大不了使左手,忍一忍便过去了!

      这哭包头一回知道,原来穷途末路的时候人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拿来掉眼泪。眼泪本就是掉给别人看的,爹不在,哥哥不在,实在是……哭也没一分意义了。

      世道险恶,人心可怖,逼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顶天立地。

      周非恒的手细嫩好看,手指纤长骨节不甚分明,有些像小姑娘的手,只手心和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一个方才被扇风削到地上的打手想表现一下顺便报一扇之仇,自告奋勇地抄刀上前。狞笑让爬满横肉的脸又扭曲可怖,他步步逼近,似乎很享受这段施刑前给周非恒带来心理折磨的过程。

      “磨蹭什么!快点!”座椅的王启贺却无法对他畸形的快感感同身受,只想赶快听见周非恒的惨叫来纾解自己心中的郁结。

      打手被主子吼的心中有些不快,不过无妨,有多少不快都加注到这小崽子身上便是了。

      毕竟恶狗从来都不敢咬恶人。

      打手人高马大,背光站着,把周非恒笼在了一片阴影里。他掂着宽背长刀,露出一口黑黄的牙,握紧刀柄扬手蓄力,“咔”一声,刀背砸在了周非恒的手腕上。

      周非恒能感受到骨头一寸寸地裂开,碎掉的骨头渣子刺进肉里,他仿佛被浆糊黏住了嘴,一声没吭,额头上的汗顺着碎发凝成一颗颗的水滴砸到地上,嘴里满是咸腥。

      手指似乎抠进了手掌,手腕流出的血糊满了手心,模模糊糊地看不出手掌是不是也已经被他自己给抓烂了。

      雪白的扇子染了一片殷红,像画了漫山遍野的红枫。

      “哎哟,砸偏了,晦气!还得再来一下!”打手的话戏谑里透着一股无所谓的狠毒,对他来说眼前好像并非活物,而是块无知无觉的顽石。

      周非恒长到十二岁头一回正面遇见恶人,过去他认识的芸芸众生都可亲可爱,他对生命保有十分的敬意。所以即使被打手围堵也心慈手软只求自保,眼下倒是要被歹人赶尽杀绝了。

      周一白只教了他善恶相存,却从没说过正邪不两立。

      第二刀落下,他终于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四根手指应声绵软地垂了下来,指尖的血汇成小注,淋漓不绝。

      整只手像被万虫啃噬,破骨吸髓,痛感顺着指尖一路往上钻,虫子便用长着锯齿的爪子爬过他的七经八脉,归流入心,仿佛在心上扯下一块块细碎的小肉,咬开了一个口子——他总算知道十指连心是怎么来的了。

      周非恒顾不上痛,眼见扇子掉在地上沾了土,想抽出被别到身后的胳膊捡起来,用力一挣,被打手向后一带,险些脱臼。

      “把赃物给我拿过来!”王启贺高抬着小臂,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方才情绪激动搓皱的袖子,似笑非笑的眼角几乎要挑进鬓发里,因为反复流了几次汗本来就油腻的脸上又上了一层光,油汪汪的让人直犯恶心。

      那尖嘴猴腮的跟班赶紧捡起扇子拂去上面的一层土,看着血淋淋的扇面,机灵地掏出帕子托在扇下,腰弓的好像这人天生就是个驼子。

      王启贺没有接过去,对着脏兮兮的扇子皱了皱眉头,“我当是什么好东西,果然是个穷酸鬼,一把破扇子这么宝贝,莫非是你早死的爹娘给你留的遗物不成?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少爷一笑四下便跟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震的人胸口发闷。不待狗腿子们笑够王启贺便想到了更有趣的俏皮话,手向下一压,示意众人收声,清了清嗓子笑道:“咳——不然你跪下来叫我一声爹,也算你我父子一场,我今个儿就行行好,放了你。”

      “小子,识相点,能叫我们王少爷一声爹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
      “叫吧,叫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非恒被按下了头,众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额前的碎发把光割成锋利的碎片,斑驳地投在他脸上,仿佛把少年的脸也割成了无数块。他脸上褪去了血色,白的煞人,眼珠子仿佛是刻上去的,往日灵动的波光悉数隐去,透着沉沉死气,不偏不倚打在左眼上的一道光像一把薄刃直直地插在他眼睛里,刺开了一片血红。

      “你想死。”

      没人看得到周非恒的嘴唇是否开合过,只是隐约觉得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微弱地没传出三尺远便散了。

      “他说什么?”王启贺没有听清周非恒的话,但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好话,至少不是在叫他“爹”。

      听清这句话的人却都有些慌神,总不能直白地转告给王启贺“你想死”这三个字吧。还是那跟班眼皮子活脑子也转的快,上前掐起周非恒的脸想用手中的扇子扇他一下以示羞辱,却不料被周非恒一甩下巴咬住了手。

      “啊——”那跟班嗓音本来就尖,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嚎叫险些刺穿旁边高阶打手的耳膜。

      扇子从他手中脱落,再次掉到地下,不过这次扇面是完全展开的,“闻风”二字明明白白地暴于天日。

      押着周非恒的高阶打手看见了扇面上的题字,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两边,只觉这名字有点眼熟。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心中一个激灵,一晃神竟松了手。

      周非恒直起身来一脚踹开跟班,俯身捡起扇子朝王启贺冲去。

      满地怆悢血迹,一心视死如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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