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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坦克大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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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束一天工作的人就像一件起了褶皱的白色衬衫,满脸憔悴地挂在马路上,扶手上,出租车上。沈垣百般聊赖地等着公交车,干脆掏出手机玩起坦克大战。
 
 “哎,快回去,保护基地啊,啊死了,真可惜。”
 
 旁边一个女孩凑过来,大半张脸映在“GAME OVER”的界面上,沈垣看见熟悉的眉目,倒也不觉得可惜,点了交叉,果断退出游戏。
 
 “你是昨天公交车上那人吧,我叫林溪,跟你一个班的。”林溪站直身子,仰高头,浅棕色的发尾微卷像一条热带鱼游过来,她的校服不合身,袖子往上翻卷起来,整个人就像一颗融化了的糖果裹在彩色包装袋里。
 
 “沈垣,我的名字。”
 
 “我知道。沈垣,你和顾衡是什么关系啊?”
 
 沈垣懒懒地掀起眼皮,慢悠悠地在林溪脸上晃了一圈,直到她不自然地低下头。
 
 “我......我看见他家司机等你,就随口问下。”
 
 “邻居,他住我隔壁。”沈垣也没撒谎,他的房间是在顾衡旁边。
 
 “那你天天可以见到他咯,真好。”林溪眼睛一亮,笑成了一朵花。
 
 好个毛啊好,你试下每天对着一台零下三十度的冰箱,24小时,不断电,没有酸奶没有冰淇淋,凉飕飕地就知道戳人脊背。
 
 “那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哎,谁跟你是好朋友。”沈垣心想。
 
 这时,一辆闷骚的重金属机车车头猛地一摆,停在公交车前。坐在上面的林大河戴着条金链子,一张胖脸卡在墨镜下,他取下墨镜,厚嘴唇一翻,“沈垣?”
 “哥!”林溪同时开口。
 
 沈垣以前揍过林大河,这会人家兄妹凑一起,但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举起左手,打了个招呼,“嗨。”
 
 “哥,你认识沈垣啊?”林溪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家哥哥要把身体吹爆的怒气,一边戴头盔,一边柔柔地问道。
 
 乘客们像一只只爬进洞穴的蚂蚁爬进公交车里,急着换班的司机按着喇叭按出一串让人战栗的蜂鸣,车头轰轰作响,就要碾死面前的小甲虫。
 
 林溪手忙脚乱地翻上车,拍了拍林大河的肩膀,催促他动身。
 “沈垣,你以后要帮我哦。”
 “不要,”沈垣对着空气说,“我又不是妇联主席。”
 
 机车像夏半年的龙卷风袭走,女孩带着愠怒的声音脆脆的,有只松鼠在吃夏威夷果。
 “林大河,你眼睛怎么了?都叫你不要跟人打架!”
 “没有打架没有打架,就不小心摔了一下。”
 
 沈垣听到人高马大的林大河声音渐渐弱下去,忽然很羡慕。
 还没有人问过他一句怎么了。
 
 路灯还没亮起来,车头等像幽深洞穴射出来的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他等的车终于来了。
 
 顾平章偏爱欧式建筑风格,门窗仿造巴洛克建筑,将复杂的几何图形糅合在一起,线条交错,恍若迷宫。一条巨龙盘踞在屋顶,嘴里衔着一颗明珠。金色的瓷砖像泛着水光的鱼鳞,嵌进这间房子的身体里,用明艳最耀眼的色彩表明昂贵的价格。
 
 沈垣应该是童话里的灰姑娘,摆脱了低矮灰暗的民宅,一脚踩进了豪门,又如工薪阶层无意瞥见资产阶级的精致的圆桌和刀叉。其实,眼前的富贵不过是超市廉价的金币巧克力。
 
 沈垣没记住大门的密码,正从书包里翻钥匙,门从里面打开了。
 
 章苑穿着白色蕾丝复古长裙,脚上的高跟鞋还没脱下,右手抓着门把,她看人的习惯和沈垣一样,头轻佻地上昂,漆黑的大眼专注认真,将人钉进眼底。
 
 沈垣长得不像他的警察老爸,奶奶也寒碜自家儿子的长相,时常捧着沈垣的脸宝贝地说:“幸好啊幸好。”
 
 五官相似的两人站在门槛边上,一言不发,路过的人还以为他们在照镜子。
 
 章苑率先打破僵局,“你回来啦,快进来吃饭吧。”
 
 “好。”沈垣笑着回答道,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
 “为什么不跟小衡坐林叔的车回来?”
 “不想。”
 
 章苑提着高跟鞋的手一顿,眼神一黯,很快又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来,“路远,你搭车麻烦,要不我......”
 “不麻烦。”沈垣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伸手将球鞋放回鞋架上,越过章苑走了进去。
 
 身后的拖鞋声微不可闻,他咬着牙才忍住回头看一眼的冲动,看一眼这个狠心的女人,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沈垣自四岁起便没见过章苑,再一次相见是在沈正铭的葬礼上。
 
 十七岁的他并没有因为沈正铭的花式投喂而留有肉眼可见的缺陷,至少在身高这方面,他比一般同龄男孩要高出个三、四厘米。沈垣没想到眼前这个矮小娇弱的女人会是他母亲,单薄的肩膀似乎禁不住他的一只拳头。
 
 他曾经对着老家床底那张发黄的结婚照细细描摹这人的模样,她温柔的柳叶眉,她微笑的眼睛,她乌黑的长发。
 
 他想像班上的同学一样略带嫌弃却又不无温馨地介绍自己的母亲。
 
 而现在,在漆黑的走道上,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打电话,一边的窗开着,但没有风,心里有一堵墙,急促的脚步声在里面回响,不停地回响。他看着那人走进,影子那么短。
 
 那份冷静被她踩在脚下,碎成渣,沈垣就像一个发烧的病人,一边冷一边热。他不知道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是喜悦,还是恨。
 
 他只是低下头,说了一句“你好”。
 
 “小垣,正所谓万事开头难,第一步尤为关键。当年顾叔叔创业,哪来什么人提拔建议,都是靠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步步难,都是实打实闯出的路。你成绩差,输在了起跑线上,没关系,只要够努力够坚持,照样能学出个样来。”
 
 “唉,”沈垣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顾平季热衷于饭桌上的教育,唠叨了顾衡十多年,本人也腻了,这回来了个新对象,赶紧抓紧一切机会。他说到兴头处,干脆放下碗筷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开始他的演讲:“我读书那会,可没有现在这么容易,家里是卖粮卖地才供了我上学。读书就是唯一出路,这话放在今天也不假。你们这辈人就是命好,太理所当然了,人就得尝尝苦,才能知道甜滋味。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要说这社会容人,其实也不是,没点本事的人就活该混不下去,这就是真理。”
 
 顾平季是第一批下海的人,当了几年苦逼的单位小职员,朝九晚五,天天被领导使唤,好不容易熬出头眼看着要升职了,还被人插队,背景才是硬道理,经验努力不堪一击。他果断辞职投入到下海的狂潮中,所幸也没被拍死在沙滩上,反而大赚了一笔开上了豪华海轮。
 
 当时M市只是个落后的城镇,放眼望去都是大片荒芜的空地,稀稀疏疏的人影就像老年人掉了一地的牙,蛀虫咬掉了大半只剩下干枯的身体,都是被生活剥削过的样子。顾平章没有读过几年书,做事都是把胆子挂在脖子上,冒险得很。他收到小道消息某旅游开发商有意发展M市旅游业,当时地价便宜得不像话,都是良心价,顾平季四处筹钱圈了一块地,这其实是典型的守株待兔。他等了两年,没有等来开发商,反而是一轮的房价水涨船高,那一小块地翻了几倍身价,顾平季建了一栋居民楼,低价出租。赚钱有时就像瘟疫一样,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他摇身一变,成了M市房地产大佬。
 
 沈垣一本正经地听着,中途多次举手提出有建设性的问题。
 
 说起来顾平季和沈垣算是一见如故,几乎就要发展成忘年之交。顾平季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晚婚加上老来得子让他格外珍惜自己的身体,早早就投靠养生派。沈垣楼下跑圈的时候,看见他同手同脚东倒西歪地用摸麻将的手法舞太极,实在影响市容,立马上前指点一二,还免费赠送一套拳法。两人的身份也不尴尬了,过渡得天衣无缝。
 
 “行了行了,别说了,一套一套的,跟训员工一样。”章苑看不下去,顺手给顾平季添了碗饭。
 顾平季亲昵地拍了拍章苑的手,嘿嘿一笑听话地扒光一碗饭。
 
 顾衡坐在章苑旁边一直都很安静,好像春日里化开的一团雪,不会撞击,只会从四面八方围剿,打人个落花流水。明明他坐得笔直,沈垣却觉得他蜷成一团在角落里。
 沈垣拉回视线,往嘴里塞了块糖醋排骨。
 
 他没事干嘛去在意一台冰箱。
 
 晚饭过后沈垣躲进房间里玩游戏,玩了一局隐约想起老师布置了作业。至于是哪一科哪一道,他是砸破脑袋都想不起来。
 
 沈垣人生中最恨的东西有三样:蟑螂、作业和家长会。
 
 刚把耳机戴上,房间门开了,顾衡捧着一杯水走进来。
 
 “喂,你就不能敲下门吗?”沈垣无奈地摘下耳机,就想甩到这大爷脸上。
 
 “门装着是用来锁的,不是敲。”顾衡将杯子撂在他桌上,转身就要出去。
 
 无赖啊。
 
 沈垣把键盘敲得嘎嘎响,就像一个勾漏手压制住人的手腕关节,一用力就出现断裂的声音。
 
 “说吧,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还没离开的人倚在半边门上淡淡地问道,暗红色在他身后铺展开来,像是一地的血。
 
 沈垣心猛地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