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驻足的地方，总有怪奇发生》绿里奇迹

2、和歌篇之二

　　上阳街是烙阳八大街之一，向来繁华，平日里也甚是热闹，清雨虽不约而至，也不过稍稍驱逐三四分罢了。
　　上阳饕餮楼以美食闻名烙阳城。天光虽还透亮，其实已值晚间饭时，楼内人语喧哗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门前三尺高阶上不时有家仆模样的人抱着雕花描金食盒跑上跑下，自雨中来，往雨中去，想是为自家权贵主子来取食，奔波的样子更是添了些无声的喧哗。
　　于此喧哗之中，隐约萦绕着缥缈曲声，其音悠扬，其味婉转，似饕餮美食如甘醇美酒，令人欲罢不能。不过，食指大动的众食客似乎鲜有在意，一则是明白曲声来源，多见不怪，二来应是所好不同。相比乐声，坐在二楼临街靠窗的那位年轻男子倒是吸引了不少目光，提供了些许暗戳戳的谈资。
　　年轻男子着一身初春杨柳色青衣，长发如墨，用泛着玉泽的黑绸松松垮垮地编成巴掌宽的辫子搭在身后，辫中藏着些指甲大效的玄色铃铛，有几分慵懒意味，左右额前留着几缕碎发，却又显得些许不羁，待看到眼睛，这些印象便皆荡然无存了。皎皎如月，璀璨如星，深处蕴着阳春桃花的笑意，清澈澄净，被这么一双眼睛望着，势必能涤荡心内一切污垢，所有忧愁，忘却乾坤宇宙，唯余满腔欢喜。
　　男子身前桌上蹲坐着只碧眸黑猫，猫的右耳处坠着只同款玄色铃铛，此时它正伸着粉色舌头，轻轻舔舐翠玉碟里的酒水。铃铛随着猫的动作并未发声，似是无芯子的哑铃。不多时，黑猫便将碟里的酒水舔尽，轻“喵”了声。
　　青衣男子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左手托着下颚，右手执壶，往玉碟里添了半碟酒水，见猫睨着碧眼看他，又倾壶倒了两滴，嘴上道，“贪酒猫！”音质清贵，沁人心脾，好如深秋打在红色浆果上的寒霜，清冽中透着极淡的一丝妩媚温意，倒没辱没他那双眼睛。
　　猫儿继续吃酒，男子目光重投向窗外。清雨落在青石街上，街上人迹寥寥，偶尔有绘着红花绿植才子美人的油纸伞作浮萍飘过。男子不曾在意这些，实际上他的目光一直驻在酒楼对面。
　　酒楼对面是大观戏楼，两者隔河相望。大观楼是戏楼中的天下第一楼，梨园弟子的心中圣地，能在此楼登台表演的皆是盛名已久的梨园大家。反过来说，倘能被邀请至此楼表演，对提高声名绝对大有裨益。并非空口白话，如今闻名大幽的梨园大师，九成都在此楼登台过，且有不少是经过此楼方平步青云扶摇而上的。
　　颇负盛名的大观戏楼，实际上不过是幢三层建筑，楼内成天井状，戏台建在一楼，正对戏台安置着一百桌椅，加上二楼三楼，可同时落座三百人观赏表演。至于大观楼的外观，既非雄浑，也不婉约，而是极近古朴之意，在此泠泠清雨中方有了几分清丽姿态。
　　乾坤一台戏，请君更看戏中戏；俯仰皆身鉴，对影莫言身外身。是大观戏楼的门联，也是其经营宗旨。
　　悠扬婉转的唱曲声依旧自那楼中缥缈而出，穿过雨浇的杨柳色，消散在灰云间。依稀可辨，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猫耳上的玄色铃铛微不可查地叮铃一声。
　　片刻，一道好听的声音突然响起，听着有些怯弱，“这位大哥，窗外有什么好看的么？”
　　青衣男子轻抚怀里的黑猫，抬眸看向不请自来站到他对面的来客。
　　来者是个少年，面容生的可怖，隐隐可看出他底子其实不错，眼睛明亮，鼻梁高挺，嘴巴也很秀气，但是面上却盘桓着叶脉一样的黑色纹路，微微凸起，又如沟壑纵横的山脉，气势险恶，令人不敢直视。他看上去约摸十四五岁，身量不高，着一身与他周身气质不太相称的正红衣衫，右手握着一把折扇，愈发别扭。
　　青衣男子的目光轻轻掠过少年骨节发红的拳头，微颤的肩头，对上他微濡的眼睛，轻笑着回答，“毛吞大海，芥纳须弥，一滴雨中自也有大观，故而便看不厌了。鄙姓时，名小星，四时之时，小星之小星。小兄弟且坐下吧。”见少年动作机械着坐下，又道“”怎么称呼？”
　　红衣少年愣愣地看着时小星，像是沉溺在什么里。时小星喊了句“回魂”。少年瞬间回神，眸中水汽蒸发不见，重燃起了两簇火焰，甚是热烈，轻吞了吞口水，“我名幽谷，唤我幽谷！”声音中尽是急切。
　　时小星勾勾唇，“阁下原来有如此嗜好！不远处有家花楼，里面尽是漂亮男人，你去那儿，他们保准能顺你心意。”
　　红衣幽谷闻言一滞，似是想明白了刚才举止稍显孟浪，面上泛起两朵红云，忙不迭打开折扇，挡在了脸前。扇面上绘着一片覆着厚厚白雪的山谷，再无他物，不禁令人想见大雪封山的寂静。时小星略瞄一眼，又去看窗外，听那缥缈的唱曲声。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
　　唱声突然间断了，未再接上。
　　疼痛。时小星想，这两个字竟没有唱出，真是可惜。
　　唱曲声虽然停了，大观楼内却是想起了凌乱的喧闹声。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的武夫样男人从楼内飞奔而出，牵了门前棚下的枣红马骑上，急急冲进雨帘，径往东而去，衙门恰在那个方位。
　　时小星收回目光，拍拍黑猫，后者轻灵地跳上他的肩膀，随后他拿起座位边白底晕着青墨河山的油纸伞，起身，欲往楼下走去。
　　幽谷看着他动作，也随即起身，白着一张俊脸道，“时公子要走了么？刚刚公子误会了，我绝无那个意思！是个误会。”
　　时小星道，“无碍的。幽兄不必紧张。”
　　幽谷面色转虞，“时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这个问题其实唐突，时小星并未在意，直言道，“对面大观戏楼似乎出事了，我去看看。幽兄可要一起？”
　　幽谷并不在意出了何事，只连连点头，“一起，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楼下，时小星撑伞走进雨中。幽谷没有雨伞，依旧随在了他身后，任乌发红衣被青雨打湿。
　　两楼之间约摸有百步之宽，还要往西绕些，才能上桥过河，行到对面。
　　时小星道，“幽兄，若不介意，可来伞下躲躲。”
　　幽谷如闻天籁，小跑到伞下，冲时小星灿烂一笑，“时大哥可唤我幽谷。”
　　“呵！等我们再熟些吧。”
　　幽谷略略失望，不过很快回复阳光，“嗯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