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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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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欧阳月径直走向食堂。
她不饿,或者说,她感觉不到饿。可是夏医生告诉她,一定要好好吃饭。她按照夏医生的建议,买了一份荤素搭配的饭,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吃掉,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做一项不断重复地繁琐的工作。
吃掉最后一口饭,她望着干净得没有一粒米饭的餐盘,很满意。可是她并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不饱不饿的状态。但是,这样告诉夏医生的话,夏医生会表扬她的吧?
来到心理咨询中心,夏医生已经在里面等着她了。走进门的时候夏医生正在给房间里的花浇水,看到她进来,笑了笑,示意她坐下。
“吃饭了吗?”
“吃了。”
“最近好好吃饭吗?”
“嗯,每天都吃得一点都不剩。”
“真乖。”
俩人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欧阳月眼神很飘忽,黑眼圈也很重。
“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嗯,又开始失眠了。”
夏医生陷入沉思。欧阳月一开始来找她的时候,也是失眠,吃不下饭,心里堵。后来过一段时间,渐渐好转。可是怎么又开始失眠了呢?
“最近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欧阳月摇摇头,“成绩没有波动,家里没有什么大事,跟朋友也没有吵架。”
“那情绪上有什么变化吗?”
“我觉得很累,在别人面前总是要装作一副我很好的样子,这太累了。但是我又不想表现出真实的样子。”
“为什么呢?怕他们担心吗?还是怕他们嘲笑?”
“我不怕这些,也不怕失去什么——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可笑,像一个怨妇,在绝望里反抗,可是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不想看起来很可笑。”
“夏医生,”欧阳月往后一靠,完全放松下来,“我好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什么事也不会打扰到我,我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读书。这样我可能会更幸福。”
“你不喜欢你的朋友和家人吗?”
“不。他们都很好,都是很善良的人,很关心我,尽量不伤害我。可是,只要我还在这里,还跟他们有联系,就无法摆脱过去,无法摆脱我的家庭。我就会一直想要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不甘心,所以我会永远活在痛苦里。我……很迷茫,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没关系,你还年轻,才十几岁。现在不知道怎么走,但是以后会发生很多事,慢慢地你就会从迷茫中走出来。所以,现在你只要做到好好吃饭,好好生活,这些问题留到以后没有关系。”
“谢谢你,夏医生,我会好好活着的。”
“最近和家里有联系吗?”
“有,一直保持联系。爸爸总是按时打电话过来,跟我说家里的情况。我妹妹总是不肯好好上学,也不好好吃饭。爸爸说和我小时候一样。”
“说起来。”欧阳月想了想,“他最近老说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比如,他以前只是跟我说家里人的状况,现在还会说邻居家里有什么事,老家养了几头猪,县里面举办广场舞大赛之类的,总感觉莫名其妙,明明跟我没什么关系。”
夏医生却笑了,欧阳月不解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觉得,这是你爸爸在想和你缓和关系?”
欧阳月一脸茫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老实说,小孩子到了你这个年龄,也经历了不少事情。你家里这种情况又比较复杂。也许你的内心还是会有一点渴望,渴望和你爸爸回到小时候的状态,那种纯粹的、相互信任的父女关系。但是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无论如何也是回不去的。”
欧阳月低下头,眼神中的光黯淡下来。
“但是,”夏医生接着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建立一种新的关系?”
“新的关系?”
“对。不是传统的父女关系,而是像朋友一样的关系。当你不再去想他作为父亲的失职,他也不因为你是他的女儿把你想得什么都不懂,两个人敞开心扉,或许能建立一种新的、稳定的关系。”
欧阳月咬了咬嘴唇。
让她不介意自己特殊的家庭关系,让爸爸把自己当成朋友,可能吗?
“……如果情况变得更糟糕怎么办?”
“里面当然会有风险,而且我们没法猜测这个风险有多大。”夏医生看着她,“小月,你不用急着决定,你可以慢慢想。这是一件很长久的事,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把它完成。”
“我希望你不要太悲观,有的事情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从心理咨询中心出来天已经黑了。欧阳月匆匆赶到校门口,老欧阳在那等了很久,却完全没有烦躁的意思。
“东西都带好了吗?”
“带好了,也没什么要带的。”
“这星期邀请朋友到家来吗?”
“不了,我们说好去外面玩。”
“好。”
说罢又是沉默。
欧阳月坐在后排,可能是太困,盖着毯子睡着了。老欧阳看了一眼镜子,觉得欧阳月越长大越像她的妈妈,温柔却又疏远。
不知道这几年她妈妈还有没有经常和她联系,自己也不好过问。作为父亲,尤其是这样的状况,他只能做她坚强的后盾,却无法陪她一起前进。
老欧阳收到一条妻子的短信,问他启程了没有。屏保是刚换的,前几天收拾屋子找到一张小月小时候和自己的合照,那时候的自己年轻气盛,把小月举过头顶,小月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老欧阳顿时心里酸酸的。自己还剩多少年?三十年?四十年?可是和小月的感情还能回到十几年前那样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活离某条轨迹越来越远。
雨越来越大,只有这车里还很温暖安静。
小月瘦了。她去过好几次心理中心了。
老欧阳知道,欧阳月也知道他知道。即使如此,老欧阳也从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去心理中心,欧阳月也不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太脆弱,老欧阳不敢去碰,生怕一碰就碎,生怕这个小姑娘彻底离开自己。
他不知道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体验。老欧阳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因此,父母脾气也不好,被打骂是常有的事。可是,家人之间的感情却又是那么纯粹,那么值得信任。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父女俩坐在一辆小车里,却无话可说。
老欧阳知道缺衣少食是什么滋味,却不知道缺乏关爱是什么感觉。
他像小月这么大的时候,哪里懂这么多东西,只知道发狠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养活家里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多想。可是小月呢,她的眼神总是飘忽地,似乎有很多心事,可是从来不说。
老欧阳记得几年前,小月还总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情绪都写在脸上,要么是生气的样子,要么是冷漠的表情,无时无刻不表达着“我对现在的情况很不满意”的想法。那时候老欧阳每每看到她,就会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后来,她的表情慢慢变得平和,甚至总是带着笑意,语气也变得温柔。起初老欧阳很开心,他以为她总算接受了这个家庭,融入了这个家庭。可是渐渐地他发现不对劲,小月的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客气,反而是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他后知后觉才想到,她考市里的高中,究竟是为了更好的教育,还是想离开他们。
夜雨时大时小,却从不停歇,不给人喘气的机会。就像一个人在哭,哭累了,又有力气了,又累了。如此往复,人的内心也受影响,慢慢有些压抑。车里放着安静的纯音乐,也不能让人的心轻松一些。
老欧阳觉得自己像捧着一捧沙,越想留住,越从指缝中流逝。
汽车转了个弯,又是另一番风景。可是在雨中,却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欧阳月皱着眉头,仿佛做了噩梦。
欧阳月醒来,回想刚刚做的奇怪的梦。她梦见全世界都在下雨,有人在哭,哭声淹没在雨声中,听得很不分明。她没有打伞,走在雨中,却一点也没淋湿。无数人影在她面前飘过,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她伸手一抓,却又是一片虚无。
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是问她到家了没有。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是熟悉的灯火,虽然隔着雨,她也能轻易分辨出是不是清水镇。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快到家了,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快了。
简单的回复。她原想给林玲也发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快到了,可是她改变了主意,给那边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声迟迟没有响起,欧阳月的心里越来越不安。她想起那个怪异的梦,自己很久没有作梦了,难道预示着什么吗?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