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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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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他依然在病,久治不愈,像是再也不会好起来。
父母已经按照医生开来的药方为他抓来了药,然后按照那老头子的嘱咐按时按量,煎好了就给他吃。
那碗褐色的药汤被我小心地端进去,他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让我心惊。
老师……我试探地叫出声。
他的眼睫动了动,啊?他沙哑着声音答。
喝药。我说,我将药碗递到他的面前。
他强撑着坐起来,我连忙去扶他。他抬起手来晃晃荡荡接过药碗,我总怀着莫须有的担心,担心他那瘦弱的手腕会支撑不住药碗的重量而将药汤泼下一床。
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他喝了一口。然后猛然皱起眉。药一定是很苦的罢。
然后他并没有再喝,只吃力地颤抖着手将药碗放到床边矮桌上,药洒出来好多。
你必须喝。我语气强硬,复又端起那碗药来,干脆地递到我那日渐憔悴的老师唇边。
他坚决地摇头。
喝了它……我的语气缓和下来。我这样的小孩子尚且知道这药对他的重要,他为何就丝毫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不喝不喝,拿走它,否则以后不给你弹琴。他皱起眉。
母亲在做好吃的菜,你要一直这么病着不能吃就可惜了。我急了,就这样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竟是莫名的笑了。
以前也有人这样逼我喝药呢,丫头,你说的话和他简直一模一样。他突然低声说。而说话间已经接过了碗,接着飞快地喝完。然后他的眉迅速地蹙成一团。
我呆呆地看着他。
我想他对那个人的思念怕是已经到达痴傻的地步。以至于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在蛛丝马迹中寻得他的音容。
我的老师,二十年来他总惦念着一个或许早已将他忘记的人,等待一个或许从来就未曾出现过的人,爱着一个或许永远都在欺骗他的人。
一直,一直,重病的现在抑或安好的往昔。
从未停歇。
亦执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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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今在伍六一离去后的不到一个星期里就辞了职,高城没有挽留,史今便回到他的家乡。
而伍六一回到解放区保证了安全就即刻被父亲强制性地安排了对象,按照父亲所言是“处着瞧瞧”“看对眼了就办事”,伍六一头都气晕了恨不得几脚踹飞那些革命女青年。
史今隐姓埋名回到家乡的时候才得知母亲陷入重病的消息,父亲关掉了中药铺。
而伍六一丝毫不客气的对所有父亲安插到自己身边的女孩以冷眼。
史今竭尽心力地照料他的父母,母亲却依旧在半年后因心脏的原因先父亲一步离开,而父亲即便是能干的医生却也是医不了自己因悲伤过度而深植于心中的病根,终于也离开了他的儿子。
一年内伍六一成功踹掉所有紧跟着他的女子,借来手风琴,远远地离开父亲来到解放区内的农村里,每日里拉琴给那里的孩子们听,他拉着那陌生的琴,却也会猛然间忆起陪伴自己多年的那台琴时至今日怕还安静地躺在史今的家乡。他亦间或地会冒充一下先生,给孩子们上几节课好混饭吃。
史今终于孑然一身在他的家乡以教琴度日,后来竟是学费也不收了。
伍六一住在乡下父亲够不着的地方,日子过得乱七八糟但也算混得过去。
史今有时渡河往返于南、北两镇的时候下起雨来,便会蓦然那想起曾经奔跑着粗鲁地扔伞过来的总是关心自己的人。奔跑在冰冷的雨中时,又蓦然地想起那总撑伞等待自己的人。而后终于,唇边缓慢地酿起哀苦的笑。
而伍六一也会在父亲塞来的人中,偶尔看到一个笑容与他极其相似的女孩。那三轮弯月,恍惚间仿佛他又回来,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一定睛却又不是。于是他心室里所有的血流都急速地流动,终于将心脏摩擦出疼痛来。
史今每日里都坐在山坡上想念一个人,等待一个人。好多年后,他身边多了一个爱听他讲故事的小小女孩。他将他所有的过往讲给她听,死不要命般地讲,悉数将过往岁月中的伤疤揭开给她看。他以为年幼的她是不懂的。
好多年后的伍六一蓦然被学习间歇的孩子们要求拉一曲欢快的曲子,以作为他们排练儿童团舞蹈的伴奏。他笑了笑,抱起琴,然后突如其来溢出指尖的,竟又是那曲从未忘记过任何一个音符的《喀秋莎》。
新中国成立。国民党势力被撵到台湾。而他和他原先一同工作过的地方在到达台北几年之后又改名为国防部情报局。
什么都变了,如此之快。
那个动荡的年月里,像他们这样的感情,亦是太多太多。
而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无望又艰辛的相思与想望,又摧毁了多少人刚烈顽强的意志。
思念着爱人却不能见到他,见到了爱人却不能拥抱他,拥抱了爱人却又不能长相厮守。
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与他们身份相同的人,是有着这样的痛楚的。真切又悲伤。
所以当伍六一在1949年之后,再不作为保密局□□通缉犯的他问起父亲史今有可能的归处,父亲便告诉他所有军统的人都悉数搬到了台湾,国民党在大陆虽还剩有不多的情报网与地方情报组织苟延残喘,但亦会在不久之后被一网打尽。
于是伍六一颓然,他想,他和他之间除了党派立场,竟是又隔了一道浅浅的,却亦无限遥远深邃的海峡。
好多年了。
史今的故事仿佛永远也讲不完。周围他的学生正在换,换了一拨又一拨,他正渐渐衰老,衰老在不该老去的年龄之中。镇里所有的小孩子望着他时都充满崇拜,而那时常陪伴他的女孩便是他们之中最最骄傲的一个。他以为她什么不懂,可她却总是在他讲述过往而陷入悲伤时,踮起脚尖来抚平他的眉头。
孩童的她有一双清澈如同某个故人一般的双眼。那样的眼睛总莫名搅乱史今心底所有的哀愁。
史今和小小的丫头成为朋友。似乎他总能够轻易就博得所有人的信任与喜欢。他从母亲的书房里拿来书,然后根据女孩子父母的意思教她读些诗词,手把手教她写漂亮的毛笔字,教她弹琴。他总拗不过她的父母塞到自己手里的学费,他们感激地说这年头想让孩子好好的上学是艰难的,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然后小丫头安静地跟随着她的老师读着诗词,清涩的童音和着他略微低沉但柔和的声线,彼时山野间的宁静有如一泓自苍翠间挤出的清泉,无声而安谧。
好多年了。没有去数,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流逝过去。
而他终于在一个山风浩荡的秋天讲完他的故事,小小的丫头以为他已经结束他的怀念,却发现自己的老师开始终日地陷入不可避免的悲寂中去,她毫无办法。
傍晚的天空里有稀疏的流云,她望着他寡淡的面容不免难过。
她知道他在等着谁。那个故事里的谁。
但是那个人一直没有来,一直。
多少年了,从她尚未出生,到她开始记事,一直到她长成懂事的少女。
他一直固执的等候着。这其间的原因是她永远也无法懂得的。
他终于病倒,因为心脏的原因。而她复习着所有他教过的诗词,每日里按照父母的吩咐给老师喂药。
习字练琴读诗,她便是这般消磨她美好的童年。史今躺在病榻上无奈地看着她。
有必要么把大好时光的浪费到我一个发霉的老家伙身上?去去去出去玩儿去——
她打断他,说“我不,我要陪着你”。
他疲惫地笑。倏忽想起这亦是自己当年曾经对那个人说过的话。
好多年了。真的好多年。
一大段漫长的年月之后,伍六一已经开始自称小老头子。年近五十的他土埋了半截依然固执地未曾婚娶。那段时间在一座北方的小城的工作结束后,父亲又准备叫把他回自己的身边。时隔多年,他的父亲同样已经老去,他已是想念他的儿子。
伍六一匆忙的收拾行李,然后看见自己那个早已不用多年的陈旧的行李箱。那是从史今身边离开后,就被自己一直闲置着不碰的东西。
他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启了它。
里面有多年未曾碰过的衣物,有些微的发霉了,甚至已经有虫子蛀通了他年轻时穿起来风流倜傥的昂贵西装与大衣。他还看见他的电台,金属质地的地方已经生锈,天线不知何时被折断在行李之中,惟独找不到与之相连的发报机。
此刻他抚摸着那些过往久远的岁月,有些发愣。
而后他在衣物中发现了几张仿佛当初是匆忙塞进来的略显得褶皱的纸。他疑惑地打开它们,那些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他动作尽量地小心。
然后他微微皱眉。
那是多年以前史今曾经为自己演奏的钢琴曲的谱子。五线谱上的黑色音符略略显得不规整,那明显是匆忙之间写就的。
伍六一轻轻地触碰着那些黑色的小小字迹,他在妄想借此重新找回那个人的温度。平静多年的心绪又被搅乱成一团。
然后他坐下来,开始仔细地看着谱子。反反复复。仿佛那个冬日教堂的傍晚就这样重现在眼前,音符串连成一片囚禁彼此的海洋。
他在读着谱子。接着心里突然一沉,多年的情报工作经验让他觉得他似乎一直以来都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然后他抓起琴谱跑到书桌前,迅速拉出一沓草稿纸来,抓了一支笔就开始将史今送给自己的琴谱对照着改为简谱。
一行行的数字开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伍六一深吸一口气将它们排列成四字分组的中文电报码。
然后他放下了笔。有些惘然。
什么都不是,这些数字仅仅是一堆数字或者说乱码而已。
伍六一闭了闭眼,复又拿起笔。他不厌其烦地,开始逆向运用他和史今都共同使用的加密方法。任何一种都不曾放过,军统的,自己组织内部的,七分部的,甚至汉中培训班里早就淘汰掉的。
那一天一直到深夜伍六一房里的灯亦未熄灭。
后来,除了琴谱的最后边脚部分被虫子蛀空以至于无法辨认音符之外,时隔多年,他终于在琴谱中右手的主旋律部分,通过那些打乱顺序的音符,清除掉其间多余的反复,整理出了一段电文——
9706 9701
2053 4161 0207 0132 5174 1124 4099 3807 6638 1378 4316
2053 1571 4249 6670 0132 4104 6500 0118
0141 2053 0626 6156 0132
1172 0093 0132 2053 6757 6008 7180 7030
2053 1412 0932 0451 1367 6763
2053 2585 4583 0132 4160 0451 0132 0171
6153 5261 3791 6850
上苍啊。
心像是一瞬间被掏空。
伍六一将手里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向角落。
然后他捂住脸。他想象着史今写下这些的时候的心情,心里一阵绞疼。
但是为何自己这么晚才知道这几张破纸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为何不早些发现呢?
为何不?
伍六一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压抑的浓重的悲伤,沉淀了这样漫长的岁月,却竟依然有着如此让人站立不稳的强大力量。
[六一 我相信你能够发现这密码 我已知道你的身份但我原谅你
如今你我都要离开 而我将回到家乡
我会等你直到你来
请自珍重]
迟了。都迟了。
那琴谱的边脚,工整地写着:1946.11.23
他呆呆望着琴谱边脚大面积的破损。然后突然将桌子上所有的东西掀翻在地。室内顿时一片狼藉。
此刻是1965年,与史今拿给他琴谱的那一年,相隔了十九年。
将近二十个年头。二十年啊。
一辈子有多少个二十年。
而在无望的等待里,却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难熬的。
竟就这样,悄无声息二十年过去。
伍六一的表情终于促不及防地全数崩塌。
他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
他抚着已经渐次长出皱纹来的额头,闭起眼,终于悔到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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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得越来越重。我常与父母去城里给他千辛万苦给他买来昂贵的治疗心脏病的药,但他还总是如此促不及防便捂着心口痛苦地昏睡过去。母亲忧虑地说老师的病能够在一瞬间就夺取他的性命,我便难过起来。不可如此,不可,不能,亦不应该。他还未曾了结他那简单又艰难的心愿,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离心力彻底衰竭的那一刻愈来愈近,他的性命仿佛已摇摇欲坠。
偶尔他醒来我便听说,当年她母亲临终时亦是和他一样的症状的。他和他母亲的心脏并不像其他人一般突发病症而猛然衰竭,他们的病症是缓慢而又痛苦的。
加之近来天气愈加寒冷,他猛烈的咳嗽,面庞从最初的清瘦变为如今的憔悴苍白。
我无能为力。
我突然就怨恨起那个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来。
我发誓如果我的老师真的就这般在郁郁的等待中过世,我铁定不让那负心的人安生。
因他于我是这样重要的人。
这样重要。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忧虑终究是多余的。那个一直反复出现在我的老师言辞间的男人,终于在最后得到代价沉重的惩罚。
这惩罚于他过于严苛,以至于后来,这个负我老师的男人赔进去他即便短暂但亦难捱的后半生。
这亦是他自己作的孽。
无人能帮他。
也无人愿帮他。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也无奈又心酸的明白,深植于这两个男人心中庞大的心结,本就是互相缠绕牵制在一起的。一旦分离了彼此,那些心中的死结便开始不停流血,因终年结不了痂而最终恶化成为久治不愈的病根。
正如那糟老头子样的中医所说,心病不可医。
你知道的,谁都知道的,相思本就是最为严重霸道的恶疾,美好的韶光年华亦会被它吞噬,何况这小小的戚戚性命与相比之下无限短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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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六一第二天就拿着那几张破损的琴谱踏上南下的列车。
他什么行李都未曾带。他只一心一意地想着若这趟能真的找到史今,那么一定要将他弄回来。他欠他那么多,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他只想着,从今往后,两个半老的家伙凑合着过完所剩无几的下半生。
想到这个的时候,他依然清澈的眼眸竟蓦然就涌上了潮润的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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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清晨起来,我下来看他。然后看到我的老师早已起床,他精神出奇的好。我亦是高兴的,他能够有力气下床吃些东西,这在先前的时日里是想也不敢想的。
于是我被他遣去他原来的家中练琴。我听话的照做,向他借了几本谱子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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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伍六一再次站在那古老的小镇里的时候,天气是阴冷的。已近冬季,这里虽地处南方地带却也是有着不能忽略的寒冷。
他凭着记忆在这面目全非的镇子里寻找那间中药铺。他绕过无数的深深浅浅的小巷,而后看到那小楼虽然陈旧但却依然有人住在里面的样子。
而后他上楼,听见那琴房里不间断地传出钢琴清越的琴音来。然后他近乎忐忑地推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在练习着艰涩的巴赫三部创意曲。
这样熟悉的房间,这样熟悉的一切。美好的过往昭然若揭。
但,小姑娘的身边没有老师。没有那个人。
这便成为时光里空间模糊的断痕了。这再不是曾经。
小姑娘察觉有人推门,便停下手转过身。
“你是——?”她淡淡问。
“你的钢琴老师是谁?”伍六一却是急切地劈头盖脸就说。
“……你是谁?”小姑娘带着怀疑着眼神追问。
“你认识……史今么?”伍六一怔怔望着房间里已经落了些许灰尘的床铺。
那女孩神色终于犹疑,“你找他做什么?”
伍六一停住了口。
是啊,你找他做什么?二十年了,你本早就失去了找到他的资格。
心中一痛,便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那女孩突然站起来锲而不舍着一开始的问题,猛地走过来,盯着伍六一看。她的声音倏忽变得急切。
“我不是谁,我只想看看他。”伍六一声音蓦地低下去。“你认不认得他——”
“告诉我您的名字!”小姑娘蓦地跑过来,竟是扯住伍六一的大衣的下摆。
伍六一有些惊讶。
而小姑娘觉出自己的失礼,连忙松开了手。“……这个镇上从未有人来探访过他,我只是——”
“你认识他?”
小姑娘点点头。
“带我——”伍六一急切地说,然后话语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竟是有些不敢见他了。他生怕他怨恨自己。
“我知道。他就在我家,我带你去。”小姑娘懂事地说,只是神色有些冷。
伍六一皱了皱眉,他只紧紧跟上小姑娘的步伐。
这小妮子,是他的女儿么?
伍六一望着面前十四五岁女孩飘扬的发辫,心中怅然。
那小姑娘的家就在几条街巷之后离中药铺并不远的地方。将将要踏入门的那一刻姑娘却停下脚步来。
伍六一也只得止住脚步。
“您是……伍六一罢。”小姑娘并未转过头,她扶着门,低低地说。
“……是。”伍六一略微诧异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她听见之后身子震了一下。
她转过脸来。
伍六一惊讶于小姑娘那一刻明亮的眼里毫不遮掩的悲伤。
“他等了你……”她哽咽了一下,“……二十年。”她倏忽又背过脸去,狠狠一脚踢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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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为何来得这样迟?
我站在家门口低声问那男人。我甚至打定了主意今天不会允许他踏足这房门半步。我几近憎恨于他。我发现我的音调都竟是颤抖的。
他愣住。彼时那我所陌生却又一直熟悉的叫做伍六一的人,身着大衣,鬓角有略微的白色,却仍旧不减挺拔的风采。他再年轻些,怕是有很多的人倾心于他。这其间,亦包括我的老师罢。
我的老师,老师,他此刻应是在房里休息罢?我这样想着,愈发坚定了想要把这个自称伍六一的家伙赶回去的念头。我不管我的老师是否还在期冀着他的出现,我亦不管伍六一是否迫切想要见到他的史今。
我只觉他并没有任何的资格来见他。我铺天盖地的悔起来,我悔为何刚刚要引他至我的家门前。他若是脸皮厚些,日后怕是要赖着不走了。
我皱着眉头抬起眼。
迟了?我本就欠他的太多,现在再迟一步,我怕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年近半百却依然英俊的男子忧伤着表情这样说,我发现我的心竟剧烈地抖了一下。这便是伍六一了,这便是我的老师心心念念的人了,这便是他等了二十年的人了,这便是他辗转病榻却依然一心挂念的人了,这便是给过他一次毕生都难以忘怀的爱恋的人了。
上苍。
我突然鼻头酸涩。
我为我刚刚想要阻挡他们相见的念头而内疚不已。
请您跟我来。我最终垂着头这样说,然后引他到史今的房前。
我敲了敲门。老师?我轻轻出声,留伍六一在外面,然后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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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六一看着那小小的女孩推门走进那个据说有史今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像身处一场庞大又虚幻的梦境。他多么怕女孩子转身出来,就寂寥着表情对他说一句,史今现在不在。
然后他听见里间里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尖利而刺耳。他的心一瞬间就提起来。
“老师!你怎么了?!”然后是里间传出的刚刚那女孩悲伤又焦急的大喊。
伍六一呼吸一窒,推开门冲进屋子里。
“我没事,没事,手滑了一下……丫头你急什么呀,又不是头一回……”那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刻这样说。
伍六一呆在当场。他看见那个摔倒在地的男人躺在小女孩的怀里,右手因为被玻璃的碎屑划破而流出血来。他看不清他的脸,却只看见他较之当初更为瘦削的身形。他看见那一滴滴的血,胸口一阵压抑。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半躺在地面上,瘦得让人心疼。
这就是他的史今。
这竟就是他的今儿。
伍六一感觉眼前已经有些模糊。
他竟真的在此地,生生等了他二十年。
“你说你今天精神好了些,我才出去的……”小姑娘的声音内疚又自责。
“这不是没事儿么……没事,听到没?”他抬起左手摸摸她的头,“哎呀说了我没——”
他的声音蓦然停住。
因他突然间抬头就自然而然看见逆光站立在门边的高大身影。
“丫头,这是……谁啊?”他转过头问那姑娘。音调已然颤抖。
小姑娘愣了一下,缓慢地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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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如何回答呢。
我的心中此刻一片凌乱,我看着他的手上血一滴一滴滴落,满腔的悔恨刹时又化为对那男人的怨怼。
我不该离开的,我明明知道他身子这样差,现在是连杯子都握不稳的。我想。
我回头,看了一眼门边的那个男子。他此刻一言不发,我愈发生气。他竟都不晓得过来看一看他么?
那是……谁?我的老师再次问,我感觉他的声线已经颤到悲伤的频率。
我的心里难受起来。上苍啊,他这样的在意他。二十年犹不减。
……是你一直等的人。我没有打扁他,否则老师你一定先打扁我。我笑着说。
他却不说话了。垂下了头。
这是伍六一呀。我重复,我对史今那蓦地木然起来的表情有些心惊亦有些害怕。
你骗我的吧,丫头。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我不解。
你老这样哄我开心,我还没老糊涂。我听见他这样说,他瘦削的脸上目光清澈得惊人。
我没有,这真的是——
这么多年了……我早当他死了。他打断我,声音凄凄却坚定,他转过头兀自地艰难地推开我,缓缓地站起身。
我心里一凉。你为何要这样。为何。我心问。
你一直想着他念着他,一直思念到染上一身的疾病。此刻他真正到来,你却这般掩藏。
我这样难受地想着,望着他蹒跚的背影。
然后他猛地腿一软,竟直直地歪斜下去,他跌过来的方向,是那一堆锋利的玻璃碎屑。
我的心像是猛然间被掏空,手脚麻木,在恐惧的瞬间竟是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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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
那声悲戚的大喊终于爆发出来,伍六一通红着眼睛迅速地冲过去,终于稳稳地接住史今。然后将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史今闭着眼,显然是病症再次突发而昏厥过去。
而伍六一望着史今流血的右手——
“拿东西给他包扎呀,傻站着干什么?!”他转过头就对着那小姑娘吼。小姑娘急忙冲出门去。
伍六一抱着昏迷过去的史今。他仔细地看着他,他觉得他并未变多少。只觉得鬓角有了些许白发,只觉眼角有了些许不明显的纹路。除此之外便是瘦削到他几近不敢拥抱的身体,憔悴如此,让伍六一一不小心就心疼到鼻酸。
伍六一小心地将他抱上床去。
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进来,将包扎用的纱布,剪刀,胶带一一递到伍六一的手中。然后又望了史今几眼,才慢慢退出去。
伍六一在那瘦骨嶙峋的手上细心地缠绕着白色的纱布。心中怔忡,因他蓦然想起这双瘦弱的手当年在琴键上翻飞之时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来。愣了一会儿,然后将包好的手放回去,为史今盖好被子。
他只认真地看着他的睡颜,这样安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的真实。
“我来了,今儿。”伍六一注视着他的合拢的双眼,开口。“我再也不走了。”他这样说。
然后他握起他的手。
一切在这一瞬,仿佛又回到最初那岁月静好,喜悦平安的幸福时光之中了。
好长时间过后。
史今终于缓过劲儿来,睁开了眼。
史今默默地望着伍六一,一直,像是从来也未曾见过他的容颜。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等不到你来。”史今淡淡出声。
伍六一坐在他的床边,并不语。
“你老了。”史今倏忽笑。
伍六一平静地抚了抚额头,“嫌我了?”
史今摇头,只是笑,“头发都翘着,真要成糟老头子了。”他说。
“没人管我,二十年。不糟都不行。”伍六一亦笑。
他们笑的时候,彼此都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不止。
伍六一那一日下午,一直坐在史今的床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睡睡醒醒。
“我也老了,早丑了,你别盯着我看。”后来史今醒过来,叹气一般地别开头,抽出伍六一握着的手。
伍六一抓回他的手。“……你要是丑那我就简直惨不忍睹。”
史今好久都没有说话。
而后那小姑娘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药汤来。
伍六一不解,然后呆呆地看着小姑娘熟门熟路端着药汤走过来准备喂史今。
“你病了?”伍六一声音蓦然焦急。
小姑娘瞪他一眼,用勺子舀起药递到史今的唇边。史今张开口,咽下去,眉头皱作一团。
小姑娘还要再喂,药碗和勺子却早被伍六一抢过来。她只得愤愤望着伍六一,片刻后跺着脚走出了屋子。
“你病了。”伍六一加重语气,他的表情难以置信而且痛心。
“是。病得人不人鬼不鬼,”史今苦笑,“你真不会挑时候,你看你要是早两年就来,我不还活蹦乱跳的,只要早两年……”他的声音哽住。
许久。
“你怨我?”伍六一怔怔地说。
“废话。”史今闭了闭眼。
伍六一默然,搅了搅药碗里温热的药汤。
“你不该怨我,今儿,”伍六一苦着嗓子,“你该恨我。”
史今转了转头,笑,标准的三轮弯月,那是伍六一朝思暮想的笑容,“问题是恨不起来,你说咋办。”
——我只敢淡淡的怨你,二十年来,仅此而已。
史今轻轻的声音终于轻巧地击碎了伍六一的心。
“那我不是来了么,”伍六一低着头,像是在笑,那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任你打任你骂,任你出气任你差遣。”
“……医生说这病治不好的。”史今突然说,伍六一猛地抬起头,看见史今仿佛哄孩子一样努着嘴做出遗憾的笑容。“活不了多久了。”
伍六一愣在当场。
“那八成是个庸医。你爹呢?”伍六一急切地说。
“死了。”史今平静地说。
伍六一沉默。
史今不语。良久。
“治不好就是治不好,我娘就是像我这样慢慢死掉的。”他淡淡的说,然后他竟是笑起来,弯下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所以说你还真就是不会挑时候。你非要送我一程是咋的?你不怕我死的时候你哭得抓心挠肝被我一不小心看见了,我就不肯去阴曹地府了,非要在阳间——”
伍六一捂住他的嘴。
“……求求你,别说了。”伍六一像是突然老了很多。
史今大睁着眼,记忆中自己也曾经有一次像这般被捂过嘴,亦是因说了不吉利的话而被伍六一喝止。彼时只是开玩笑,如今却是在说事实。
天差地别。
伍六一松开手。
“——缠你一辈子。”史今还是像以前那样固执地将话说完。伍六一蒙都来不及蒙。
伍六一抿抿嘴,终于搅了搅药汤舀起一勺,喂到史今唇边。
史今将它咽下去。
始终还是没能克服怕苦的毛病,他咽药时表情依然痛苦。
伍六一看得怅惘。他想起史今过世的母亲泡的菊花茶来。
而后伍六一默不作声又舀起小小一勺药汤。
“说了治不好,喝也白喝。”史今说。
“必须喝。”伍六一难过又坚决地说,喂到史今的唇边。
史今张开嘴。终于又咽下一点。
伍六一又舀起一勺。
史今费力地吞咽。
伍六一还要再喂,他用力捏着勺子,表情中的悲伤已经濒临崩溃。
史今却别开头,“六一,不喝了,苦。”他皱着眉头轻声说。
“好,”伍六一的声音竟是颤抖起来,“我们不喝。”他放下了药碗。
终于痛苦地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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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是看到他和他的重逢。那几日里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从未有过的明亮光彩,记忆中史今永远温和但哀伤的眼睛在看着那个人的时候,竟是充满了如同流光一般美丽且璀璨的,毫不遮掩的欢喜。
那几日我不再每日里端着药去喂他,亦不须整日地坐在他的床边守候他每次的睡睡醒醒,这些工作都被伍六一所取代。
我所做的便是去他原来的家中练琴,或者在家练字,又或者心不在焉地跟随我的玩伴们戏耍于午后波光潋滟的河岸。
他最近精神从未有过的好,好得让我简直要以为,他的病便会这般慢慢的,随着他心许的人的到来而逐渐痊愈康好。我是真心希望这样的。尽管对伍六一我依然存有莫名的排斥,但我是那么希望这两个男人能安安生生在一起过完余下的半生。
上半生被他们糟蹋了,苍天便让他们的下半生静好些罢。
那一日伍六一竟是要带着他出去走走,他欣然应允,不顾我的反对,他们依然踏上了那片山后的草坡。那里的青草齐整美丽,现在算起来,他自病重之后就很久未去了。
我怔怔望着伍六一搀扶着他渐行渐远,那里定是有他们的回忆的罢,我这样想。心中依旧忐忑,依旧挂念他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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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六一左手拎琴,右手扶着史今。然后他和他在草地上坐下来。
接着伍六一郑重地抱起他久违的琴,随意地拉出一个长长的和弦。
在他们分离的年月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曲子诞生。伍六一早早的将那美丽的曲子学了来,一心想要拉给某个人听。
于是他开始了它的前奏。
史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坐在一边,安静地听。
彼时他们面前的河面宽敞明亮,浮云清淡,偏巧落入湛色的河中。风呼拉拉自这头吹到那头,远山重叠,成群结队的飞鸟声势浩大地盘旋在极目之处。
他和他坐在美丽的草坡之上,自朝霞漫天的清晨到阳光不甚灼热的午后,又从落日明丽的余晖散尽一直到星辰铺天盖地。
恍惚之间竟觉得他们从未老去过。时光亦未曾有丝毫的流逝。
“得,你还是别拉了。”史今突然无奈地说。
“……难听啊?”伍六一翻了翻眼睛转过脸来。
“老不死的,你现在简直在糟蹋我心里某人完美的形象。”史今摇着头说。
伍六一猛地笑出来,“咋的原来我的形象很完美?”
“哎呀你不知道,”史今笑笑说,“当年那谁,穿得人模狗样抱着琴往草地上一坐,幸亏旁边没什么女孩子,不然早被你勾跑了。”他说,后来低下些声音,“哪还有别人的份。”
“……所以,”伍六一认真地说,“你看我现在又老又丑的,很安全。再说你也甭瞎操心,我当年那个鬼样子自己知道得很,除了你谁还会多看一眼,我告诉过你嘛那年莫斯科大学舞会那么多女同学围着的不知道是谁……”
伍六一絮叨着,史今却不再说话。
他看着他只是有些发愣。
他心想,可惜了,可惜了啊。
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这家伙等来了,到如今却也只剩下时日无多的性命。
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间终究变得屈指可数。
好长时间了。
天色渐晚。史今心中难过,于是咳了几声,喉间刺疼。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因是夜风凉了些,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夜露亦微湿,原来在这样的夜晚,家中那丫头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自己跑出来的。
他强行压下喉间的不适。他不想让他担心。但眼前依然一黑,胸口又开始如往常般的绞疼,猛烈而霸道几近掠走他的呼吸。
伍六一没有看见史今瞬时就变得苍白的脸色,他只是重新摆好位置拉响了手风琴。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旋律充斥了美丽的哀愁。
……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
水面映着银色月光
一阵清风一阵歌声
多么幽静的晚上
一阵清风一阵歌声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但又难为情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
要是再年轻些,再年轻些,多好。
史今这样意识模糊地想着,终于扛不住那疼痛的侵袭,捂着胸口头一歪便靠到了伍六一的肩膀上,昏厥过去。这样的冷的夜晚,他这样的病症,坐在湿湿的草地上,那简直是不要命的糟蹋本就虚弱的身子。
伍六一却并不知这些,他只当史今是累了。便由他这般靠着,同多年前一样。
许久,万幸史今复又醒转过来。苍白的脸色在夜晚看不甚清楚,伍六一无法知道他刚刚陷入过多大的痛苦。
“回去吧。”史今轻声说。可他现在几乎已经失去站立的力气。
伍六一点点头,挎起琴,扶起他。
史今所有的重量几乎都挂在了他的手臂上,因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力气。
“我挺重吧。”史今还是无奈地多此一举地问。
伍六一愣了一下,“……你轻得像张纸。”他艰难地笑着这样说,搀着他走下草坡,今夜星辰无比耀眼。史今却看不到他一瞬间就变得难过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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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我到底犯下多大的错。
那个夜晚我心中忐忑一直到伍六一扶着他回来。在看到老师的那一瞬心终于放下一点,然后我听见老师说让伍六一去休息。近日来因为我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于是伍六一一直被老师安排到他原先的家中去住。
我原以为他是没事的,我竟真的以为他那一日是安好的。
我把药放到他的床头,唤他起来喝。
他躺在床上却只气息微弱地喘气。
我点亮灯,而后看见他苍白如纸的面庞上不断渗出冷汗来。
我蓦然恐惧,老师你……怎么了?我慌张地问。
他却不答,许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他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子,示意我将那一直飕飕灌进冷风来的微开着的窗子掩上。
我急忙照做。
他的呼吸开始凌乱起来,面色极差。他吃力地喘气,呼吸困难。
我不知所措地端着药站在原地,恐惧又担心。老师,老师,史今。我这样一声声地唤着他。只是他捂着左胸口,并不答应我。他的不适丝毫未减,脸色与神情在这逐渐安谧下来的夜里变得越来越让人心惊。
……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出去一趟就……我声音竟已不知觉带了哭腔。
他只摇头。目光模糊。
他面容憔悴如此,不知那叫伍六一的不懂事的男人今日又带他到了何处。我心中一阵愤恨,他为何就不懂得爱惜我的老师?他竟不知道他病得如此严重么?
我攥紧拳头。
而后片刻,史今终于缓和下来一些。
我松了一口气,摸了摸碗,所幸药还是温热的。我便舀起一勺来喂到他的唇边。
他只微微地张开口。
费力地吞咽。
我刚要舀下一勺。却是猛然听见他的呛咳。他立起身子,一声接一声,仿佛要将他的心肺也都一同咳出来,他痛苦地耸动着肩膀,面色逐渐带上病态的潮红。
我动作笨拙地连忙轻拍他的背,希图能够让他少痛苦一点。
这里没有医生,没有应急的药物,这个小镇要什么便没什么。纵使如此心急如焚却也是毫无办法。
而后他捂起嘴,依然强咳不止。
我几近被急出眼泪来。
片刻他终于停下来,拿开捂着嘴的手。我一眼看见那从指缝里渗出来的血。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而后手里一松,药碗就这般砸碎在地面,碎屑与药汤飞溅。
他除了严重的心脏病之外,竟开始咳血了。
不要告诉他。良久,他沙哑着嗓子说。
我木然地点头。
刹那间便觉出上苍的残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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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日史今终于重病在床,无法动弹。
伍六一表情淡漠地每日里照顾他,却是不允许其他人踏足半步史今的房间的。包括那一直照顾史今的小姑娘。
他累了便趴在他的身边睡了,犹如多年前他对他那般。
有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了。他知道,他也知道。他们再不是年轻气盛的两党特工,留不住的不仅仅是年华韶光,此刻连性命也摇摇欲坠。
相逢的这几日是欢喜的。这便足够。
伍六一却依旧是不信他会这样轻易就失去他的,于是他总是一次次地给史今灌药。史今吃不下任何东西,到最后连推开药碗的力气都没有,一不小心会碰翻伍六一小心翼翼端着的滚烫的药汤。
它们悉数落到伍六一的手背上,冒起浓浓的白气来。倏忽他的手背就红了,然后烫起连串的血泡。
他躺在床上昏睡却是不知道的。
伍六一神情木然望着手上的伤,终于明白他无法留住他的道理。
他再不是当年脾气暴烈的年轻小子,他变得内敛而沉稳。但那关于同一个人的悲伤丝毫未减,反而因此在他的沉默里成倍地增长起来。
史今清醒的时候愈来愈少。他的面色灰白,说话时已是有些困难。
左胸口的心悸与绞疼越来越强烈。
他终于在这病痛的折磨之中一次次陷入不可知的梦境中去。
他的梦杂乱纷呈,因了心脏上的毛病而悉数都是些噩梦。
他会梦见久远的从前,伍六一躺在火车车厢的地板上,身下流满了逐渐冰冷下去的血。他呼喊着他的名字,伍六一艰难地笑着闭上眼睛。后来自己再未能唤醒他。
在这样的悲伤中清醒过来,睁眼看到伍六一,他这几日终究是因自己而变得面容憔悴,虽是心疼但也宽下心来。
他会反复不断地梦见不停歇的枪响。他竟是莫名其妙地梦到他和他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自己的左胸一阵温热猛烈的痛楚,那发子弹竟是来自于敌方阵地的他。他在悲伤中倒下。
然后他又在悲伤中清醒过来。此刻他面前的伍六一伏在床边,他看见他凌乱的头发和略微起伏着呼吸的胸膛。
昔年里,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因为有他在身边而亦显得无比安宁。史今这样想着。不愿再睡去。他只认真地看着他,他只怕他能够像这般注视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彼时他已然分不清黑夜白天。他只能够知觉伍六一的存在,于他来说这个人的存在便是整个世界的白昼黑夜和恒久永远。
上苍却是吝啬到连如此简单的相守也不愿许下。
夜晚伍六一从外面端着药进来,放好。抬起头看到史今正安静地望着自己。他看到史今的目光从未有过的清澈,神情亦是几日来从未有过的清醒。
而后史今笑了一下。“六一。”
“哎,感觉好些了?”伍六一望着史今妨若康好的神色心中惊喜。
史今点头。
“咱们喝药?”他端起药碗。
“滚,不喝。”史今皱着眉头。
伍六一只得笑着放下碗。
“那……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去。”伍六一握起他的手。神色间的宠溺让人嫉妒。
史今摇摇头,然后竟是表情迫切地说:“六一,那琴谱……你带了么?”他的声线亦是这几日来前所未有的清晰。
“带了。我给你拿来。”伍六一急忙就站起身,从大衣里翻出那几页泛黄的纸张来,递到史今的手中。
“扶我起来。”史今说。伍六一连忙小心地扶着他立起身,抓了几个枕头垫到他的背后。
史今捏着那几张多年前自己匆忙写就的五线谱,神色略微怅然。
他一直浏览着它们,伍六一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一动不敢动,生怕打搅了他。
然后史今望见最后一页琴谱的边脚部分已然残破不堪,谱子的最后一行字行迹间竟连个大概也看不清楚。
史今神色一痛。心想这竟就是命运。
伍六一终究还是无法知道自己要告诉他的最重要的一句话。
琴谱的最后一行残破模糊得如同被泪水与风雨共同洗涤。它这样重要,却终于还是缺失在漫长的颠沛流离的岁月里。
史今怅惘地放下它们。
“咋了?”伍六一凑过来望着他。竟是有些紧张。
“……没事儿,我在想当初怎么那么造孽,突发奇想弄出这么个鬼东西,”他叹着气,“搞到现在把我们整得狼狈到一塌糊涂。”他遗憾地笑着摇摇头,语气淡然。
伍六一心里突然一紧。他有不好的预感。心中那些慌乱来得突然,他握紧史今的手,心好歹安稳下来一些。
史今感觉到手上突然紧实起来的力度,心里难过起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傻。”他像是责备。只是声音轻得让人心疼。
“等你不要我的时候。”伍六一笑着,重复着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回答。
史今愣住。“……我累了。”而后勉强地说着。仿佛力气用尽。
伍六一拿掉垫在他身后的枕头,扶他躺下来。
“休息吧六一,别守在这儿了,回去睡吧。”史今说,他的声音模糊到让人听不清。失却了刚刚的清晰。
伍六一不说话,只坚决地摇头。
史今一瞬间仿佛已极其疲累。他望着伍六一就这么趴在自己床边,终于心痛地闭上眼睛。
伍六一听见自己的父亲又在对自己说,离那钢琴教师远一些。
伍六一又感觉自己坐在摇晃的小船上,史今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摇着橹。橹声这样悲伤。
伍六一看到史今将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伍六一感觉史今挽住自己的胳膊。
伍六一听见史今在离自己并不远的地方发报,滴滴哒哒的声音。
伍六一听见史今在弹琴。
伍六一感觉到自己的紧紧牵着他的手,恍惚中听到他仿佛在笑。
但他就是看不到他,无论如何,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看到他的脸。他心中一阵慌乱,他在睡梦中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史今。史今。今儿。今儿。
他这样焦急。但是遍寻各处,他就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存在,却看不到他。
慌乱终于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伍六一在焦急中一身冷汗地醒来。
史今依然睡着。
“今儿。”伍六一喘着气叫他的名字。
史今仿佛没有听见。
“今儿?”伍六一抬高了声音,心中愈发慌乱。
“今儿?!”他大吼着。
史今没有动弹。
“……今儿……”伍六一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声音。
“……今儿你怎么了?”他声线破碎又凌乱,他开始摇晃躺在病床的他。
史今任由他摇晃着,却没有睁眼。
“今儿!!!”他彻骨的悲伤与排山倒海的懊悔如此深刻。无法停止。
许久。
史今只安详地睡着。
伍六一表情空白地放开了手,他重新为他掖好被子,垫好枕头。
“今儿,”他的声线依旧不稳,“我知道……我知道你累了,你睡吧。我陪着你。”他突然笑起来。
史今容颜安详静好。
终于还是来了,这一刻。
他的笑容变得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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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时我终究未能在他的旁侧。
那一夜我听到楼下伍六一的大喊,心中一凉。急忙就冲下楼。
我的记忆凌乱在那些片段中。
我仿佛是哭喊着冲进了房子,我仿佛扑到他的床边,仿佛任我如何喊他亦不睁眼。
我哭得像个疯子。而后被伍六一冷静地拎起了后脖领,我听见他说,别打扰他,他睡着呢。
我的哭声一下子噎住。我望着伍六一冷静的脸,咬着嘴唇不再出声音。
啊,是,他睡着呢。我的思想在木然地重复。
他这样好的掩藏他的悲伤,同我的老师竟一模一样。
我望着他,泪终于越流越多。悲伤仿佛再也停不下来。
我无法理解为何他连一滴泪都未曾掉过。
史今去了之后,他开始一日日地抱着他的琴去到那片美丽的草坡。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拉着那曲喀秋莎。
我远远地站在家门口,能隐隐听到那些美丽的乐声。
他拉得果然动听,我的老师从来未曾骗我。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去向远方边疆的战士,把喀秋莎的问候转达。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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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里伍六一正专心地拉琴。
“哎。”
倏忽间他仿佛是听见有人在叫他。
伍六一愣了愣,并未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
“拉得好听啊,只是节奏快了。”那声音淡淡,竟却是有欢喜的。
伍六一放慢了速度,他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他转过头去。
眼前只有一片开满了万千花朵的草坡。
哪里有什么人。
伍六一的手突然松开。那曲子乍停。
他已经去了呢,早就去了呢。
他笑了笑,复又拿起琴。一滴眼泪迅速地落进了手风琴柔软的琴键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