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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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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记得他和我说过,他的父亲虽是小镇上有名的中医医师,然而他的母亲却依然有着极严重的心脏病。久治不愈,曾经也去过城里,但因为她住不习惯城市反而病情加重,索性还是回到家里来,由史今的父亲仔细地为他调养身子,精神竟也是好了不少。南方的气候最是养人,史今的母亲虽是有疾在身却依然美丽年轻。
史今的母亲在他年幼时总一次次地让丈夫为儿子把脉,她总怀着担心,她总怕自己这样痛苦的病症会带到她清秀能干的儿子身上。而她的丈夫总笑着一次次地告诉她儿子身体安好康健,她便放心。
总不能像娘这样,病起来就拖累身边的人。史今的母亲拉着他的手,不无忧伤地说。
后来的后来,她竟是真的一语成谶。
老师他终于病重。
原本我们镇子上那家著名的中药铺便是他的父亲所经营的,而那儿在他的父母几年前病逝之后就失去了医师。他依然住在那个地方,看病要到相隔数十里邻镇去,所以他嫌麻烦就不想去。
病也因此越拖越严重。到了秋季的时候,他间或地会捂着心口头晕眼花,因气候的缘故强咳不止,喝不进水亦吃不进任何饭菜。后来又知道,他与他母亲一样是有极严重的心脏病的。后来的他终日便这般郁郁,脸色苍白。父母亲很忧心他的病情,因他没有报偿地教了我几年的读书写字,亦是有道不完的感谢感激的。
不日父亲总算从邻镇请来郎中替他把脉。
老头子说我的老师年轻些的时候曾经不要命的工作,又有心脏上的隐疾,所以落下一身的病。随意地写了几味药材就算是拼凑成一纸药方。龙飞凤舞的字,我无论如何看不懂。
然后那老头子像所有故作姿态的学究一样,讲了一句我恨不得将他扔到河里的话。
他摇头晃脑地说,病根在心中,心病不可医。
我讨厌他那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明明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糟老头子。
他陷入匪夷所思的等待不可自拔并最终等来辗转病床的日日夜夜。
而今年我十四,我计算着,据父母所说的,他来到这里总有将近二十载了罢。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拿来任意的挥霍。
并且仅仅将之付诸一场或许没有任何结果的等待,那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我无心和伙伴们一起玩。便一个人来到我和我的老师最喜欢待的山坡。那山坡上的青草齐整美丽。
然后我会对着那明朗朗的万里天穹,突然之间捂住脸。
我为害怕失去他而肆无忌惮地哭泣。
我生怕他疲累地睡过去以后我无论如何也再唤不醒他。
他的等待抑或真的就会这般无疾而终,我亦心酸,他终究是等不来那一场儿女情长戚戚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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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五年八月(1946年8月),军统局奉国民政府令改编成为国防部保密局,专责保密防谍工作,确保国家安全。
几日后的伍六一和史今收拾停当了一切,坐在保密局的车子里,直接奔赴重庆火车站。
按照与高城的联络中所商定的,他们也并没有将所有的电台一起带过来。拢共随身带着三台,其他的全数分配给继续留守重庆的工作人员。
而七分部派来的司机兼保镖据说很稳妥,是个开朗的小伙子。名叫甘小宁。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伍六一由对史今安全的担心转变成为对自己父亲的担心。那一日听到了枪声,不知道那老头子怎么样了。军统的特工都是些愣头愣脑的粗神经,精明的没几个倒是好事,但是笨蛋他分不清轻重缓急照样是祸患。
彼时的重庆火车站人满为患。人们再次嗅到战争的气息,关于兵荒马乱的预感这样地强烈,让人不安。
上火车前一会儿,伍六一偏要磨磨唧唧拽紧身后史今的手,按他的说法是“稍微一个不注意你就被人捂了嘴巴拖到背风的地方做掉了,这儿这么吵我在前面怎么听得见”。难得他这样的性格还反复地唠叨。而甘小宁就有些不自在,他看着那两人自顾自就牵到一起去的手,抹了抹鼻子心想史今要真这么容易就被干掉要我这保镖做什么?老子不是吃干饭的……情报员了不起啊……
他们本以为一路可以相安无事到达南京。
漫长的好多个小时过去,列车即将到达南京的当儿,在一个小站短暂停靠的时候上来了一伙人。伍六一觉得他们中有个人有些面熟。而且这些刚刚上车的人一直在他们的包厢门外走动,伍六一假寐,看着他们一副闲散无聊的样子在门外走来走去,包厢略微晃动着的窗子上看得到外边的人影。
伍六一倒是精神得很。而甘小宁是早就困得要死,只是想睡不敢睡。
史今就比较让人想不通了,这样的情况下亦睡得很沉,看不出是装的还是真的。
后来还是伍六一批准了甘小宁可以休息,甘小宁才如释重负爬上了摇晃的上铺。
入夜,那些车窗外一晃而过的小村子里明亮的灯火淌动如同流星。哐啷哐啷作响的车厢,充斥着压低声音的谈话,更多的还是人们入睡后轻微的呼吸或是鼾声。
伍六一坐在包厢的卧铺上,看着身旁枕着行李睡熟的史今也不忍惊动。只是动作小心地给他盖上一件大衣。
空气安静到近乎有些沉闷。
而后包厢的门被人敲了敲,伍六一站起身来开门。
史今一瞬间微微地动了动眼睑。
“要买小吃么?”穿着朴素但干净的男人抱着一筐东西,低着头询问伍六一。
他轮廓熟悉,像极刚刚上车的人。
伍六一皱起眉,他眼睛下意识地往下瞟。那男人的手顺着长衫缓缓向后移的动作,仿佛是在摸枪。
“啊,好的。”伍六一随口答应着,将手伸到怀里寻找枪的位置。
空的。应是匆忙间将那把父亲赠予自己的1911式放到了箱底。
“……对不起没带钱。”伍六一将手拿出来。抱歉地笑。
“没关系。”那男人抬起头。伍六一终于将他认出。敢情死开酒馆的原来没有死,改行在火车上兜售劣质食品来了。
下一秒卖劣质食品的掏出枪来指向了伍六一背后蜷在卧铺上小眠的史今。
那一瞬间伍六一的心像是突然被人拿走,又在瞬间被人装满了草塞回胸腔。心乱如麻,有如一脚踩空。
心中意识自然是空白的,然而行动却依然没有也不被允许有丝毫的停滞。
他以最快地速度抬手,不考虑任何后果地准备打飞那男人的枪,却是发现他举枪的手突然软绵绵,枪支掉落的声音钝重刺耳。而后转过身才惊觉史今已经平静地举起了枪。准星里稳稳地套着那男人的眉心。
伍六一松了一口气。
而后伍六一听到了包厢外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那人紧攥的枪与大衣的边角落入视野,可以清晰地看到手指停留在扳机之上。
“危险……”他只来得及喃喃,来不及将这声音转为呐喊与警告。
砰。
枪声平静而冰冷的响起。
定格的短暂的一瞬。
子弹穿过皮肉,穿过他厚实的胸膛,钝重而沉闷的难以觉察的肌肉与血管的碎裂声。
然后迅速地,所有人都看见温暖的血雾突然腾起,而后是撕裂扩大的伤口喷溅的大量血珠。
它们全数落到史今惊讶又心痛的脸上,顺着他的脸庞蜿蜒而下。史今的半边脸,瞬时就淌满了伍六一的血。
“我说你……怎么这么呆……”伍六一的声线保持得极为困难。
史今神情空白地望着自己上方那个人身上的伤口里不断喷涌出的血,说不出话来,只是捏紧了枪。
砰。砰。
与此同时干脆利落的两声枪响来自上铺,甘小宁抓住机会将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个闯入者放倒。高城派来的保镖枪法果然不是盖的。两枪都是正正穿透眉心。
两个人重重地倒地。
而此刻伍六一失去力气,重重地往前跌去,跌到史今的怀里。那些无止境的汨汨流淌的温热的血,濡湿史今胸前的衣衫。
“你疯了你?!”记忆中史今从未这样愤怒地冲他吼过。悲切又痛苦。“去叫医生!!!”他冲着甘小宁吼。甘小宁亦预感到事情可能已经越来越糟,几脚踢开包厢门口的尸体,冲了出去。
“……早就疯了……”伍六一居然笑。伤口痛到麻木,他知道自己就快完蛋了,马上。脑海里模模糊糊却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曾经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巷子里,为了救史今一命搞得自己差点破相的事。以前撑死也就破个相,时至如今为了他却是连命都要没了。
史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望着伍六一笑得无比难看的脸,直想给他一巴掌。
伍六一动了动嘴唇,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来。
喉头反涌而上巨大的压抑感。史今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面前这个不要命的家伙,一点一点的扯碎。
“他妈的这些混蛋……净拣着要害打……”伍六一苦笑了一下,用尽全力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肩,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从那个可怕的窟窿里掉出来了。
血立刻从指缝里渗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
抬头看见史今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
完全看不清史今的目光里那些横冲直撞的心疼。
“你生气了?”伍六一喘着粗气,终是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废话!”史今恶狠狠地说。但他的眼眶分明已经发红。
此刻伍六一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他仰着头看见史今的半边脸全是血。几近消散的神智竟又明晰一些,心一阵疼。
“……受伤了?”伍六一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乎让人听不清。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抬起手,但是失败了。
“……”史今神情变得难以置信,“六一你……这个傻子……”他梗着脖子但是声音亦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似乎是想把伍六一搂到怀里,但是他扶着他的手只轻轻一动,他的伤口流血的速度就更加迅猛。
伍六一想笑一下,但眼皮忽然这样重。他突然觉得自己特没用。然后史今那样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如此悲伤的脸,就没入了黑暗。
他像是累极般的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远处的车厢里列车员和甘小宁正抬着担架往这边赶来。
伍六一的血开始逶迤地淌到车厢的地面上来,窗外不断晃过的树木房屋,此刻这样遥远。而火车已经进入南京,火车站越来越近。
史今低着头。他从未显得像现在这般无助。他怔怔地望着伍六一合上的眼睛,一瞬间像是想起了好多事情,又好像一瞬间什么都忘了。
然后他近乎是祈祷一般地,慢慢将脸贴近伍六一的额头。
请不要让我失去他。
这样的念头,前所未有地变得如此强烈,无以复加。
“有你儿子的消息没?”女人望着垂头丧气摘下耳机的中年男子。
他摇摇头。
“他们……也没有消息?”她疑惑了。
“什么都没有。”他闭了闭眼,“你让他们带电台了么?”
她点头,而后说:“现在火车应该早就到了,何以还没有回音?”
“可能……”他犹豫了一下。心情矛盾得无法言说,“……失手了。”
她的表情黯然下来。
“我累了,你接着来。”他揉着太阳穴站起身。她默默走过去,戴上耳机。
片刻。
“有了。”她抬高声音,他疾步走回来,她摁紧了耳机。
然后她的神色微微地变了。
“怎么样?”他急切地追问。
她没有说话,只专注地记录。
几分钟后她平静地摘下耳机,“我方派去的三人中伤亡两人,敌人安全下车。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她顿了顿,“您的儿子伍六一,中枪负伤。现在生死不明,保密局已经将他送到南京的医院救治。”
短暂的沉默。
伍六一的父亲握紧了拳头,个中缘由他业已猜到七八分。
“……混帐!”他又急又气。声音愤怒而伤心。
他反复不停地梦见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史今曾经泛船而过的那条河。河的两边就是美丽的南镇与北镇。
安稳的梦境里是史今温和的微笑,持续不断。
淡淡的光芒仿佛自河道的尽头而来,他撑着船向那边去。
而后左肩传来一阵剧烈地疼痛——
伍六一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半夜,周围是黑漆麻糊的一片。皱了皱眉,转了转脑袋想看清这是何处。然而只是轻微的一点动作就使得左边肩膀撕裂一样地扯疼起来,于是表情愈发地龇牙咧嘴。眼前一阵发黑,殊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痛得厉害。
没有办法动,只有拼命地转着眼珠。
素色的窗帘,洁白的被褥,门上的窗子透进来医院走廊上清冷的光,他所处的是一间单人病房。右边的床头柜脚放着还在冒热气的水壶。伍六一看见不远处靠墙摆放着的是他和史今的行李。这里便是南京了,他想。
然后又仿佛是看到有个什么人静静地趴在自己的床边。伍六一动了动手指,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被人握在手里,大有死命不放的感觉。右手则是被戳满了针筒子。
轻轻叹了口气想要出声,“咳……”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声带的振动使得伤口再次抽风起来,伍六一给疼得翻白眼。
趴在身边的人听见声响,动弹了一下,然后就这样迅速地立起身来,仿佛从未熟睡过。
“……醒了?”那略显得疲惫的沙哑嗓音,竟带着丝丝缕缕的惊喜。
伍六一眯起眼睛努力地想在一片黑暗之中辨认出史今的五官,然而半夜的光线实在是少得吝啬,仅仅有窗帘缝间透下一两缕月光。
“我去叫医生。”他这样说着,松开一直握着的伍六一的手,揉了揉眼睛就要站起身。
“别走。”伍六一反手用力抓住他。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哑得像变了一个人,想是因为重伤之后发过高烧的缘故。
史今如伍六一所愿地停下来转过头。
而后伍六一才皱着眉头痛苦着表情松开了握史今的左手。刚刚那次用力牵动左肩,对于伤者来说那样的力度简直死不要命。
“……没事吧六一?”史今立刻紧张地弯下身来。
“没……”伍六一努力地说,自己这副嗓子简直废掉一样,声音显得乱七八糟,他几乎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史今说话,“那什么,你把灯打开好呗?”伍六一抿了抿干燥的双唇,“我看不清你……”最后这句话低得像是耳语。
史今够过身将床头灯拉亮。
于是整间还算宽大的单人病房,缓慢地充斥了那些柔软的光。淡淡的橙色。
这样的暖色调勾勒着伍六一视野里史今的轮廓,然后伍六一看见史今布满血丝的眼瞳,以及本就消瘦,现时愈发憔悴的脸。
“我睡了多久?”伍六一皱眉,他看着史今发红的双眼,心里有不忍。
“两天,”史今将伍六一的手塞回被子里,“两天而已,生命力惊人啊伍六一同学。”他说,“虽然没伤到要害,但是换了别人心脏旁边开个大窟窿估计基本上就没什么活路了……”
“很明显我对人世无限牵挂么……”伍六一赖皮地说,“还有那什么,你……睡哪儿?”他一直四处望也没有望见其他的床。
“……我就这么趴着睡的,你看见了。”史今歪着头,捶了捶略微酸痛的腰。
“高城……不是,我说部长,部长没给你安排住处?”伍六一抬高了些声音,伤口隐隐作痛,“他至少他给你搬张床来啊……”
“没。他们不管我,再说也是我自个儿要留这儿的。”史今说着,绕到床那头倒了一杯水。然后翻翻找找总算摸出把小小的勺子来,像是从奶粉罐子里偷出来的。
而此刻的伍六一发誓他要是没受伤,立刻就要跳起来打人了。再咋说高城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史今?就让他这么别别扭扭的趴着?“……搞什么名堂这是?!”伍六一几乎在大叫,“——嘶……”然后终于痛得倒吸凉气。
“啧,你激动什么呀……”史今无奈地摇摇头,然后用小勺子舀起玻璃杯里的水,放到嘴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伍六一的嘴边。
婴儿待遇啊这是。
伍六一愣了一下,张开嘴,目光依然直直地落在史今一脸关切的脸上。伍六一脑袋里异常诡异地,竟然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小时候生病,记得她亦是像这般照顾他的。
缱绻的温柔突如其来。
“其实甘小宁搬了床来的,又让我给撵回去了,”史今又舀起小小的一勺温水,送到伍六一的唇边,“趴着睡你一有什么动静我就知道,要不然躺在床上一觉睡死了,咋知道你醒没醒?”
——而且,我能离你更近啊。
史今心里默默地想,他笑笑地将水杯放到床头柜上。
伍六一有些舍不得地望着那杯水。史今望了他一眼,然后说:“医生说了,刚醒不能喝太多水,别整你那副渴死鬼的样子。”
伍六一悻悻地转过头来,他只不过是想史今多喂自己几次而已。
一片安静,挂在墙上的医院的时钟秒针轻盈又准确地走。
滴答。滴答。滴答。
许久。
“其实六一,”史今突然低下头,叹气一样地出声,“我原本以为——”
“……你以为我死了。”伍六一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史今猛地抬起头,听着那个可怕的字眼这样轻易地就从伍六一的口中说出。他恨不得去捂他的嘴。
伍六一转过头,看到史今一瞬间竟是显得有些发红的眼眶,吓得不轻,“哎我说着玩呢……你干嘛呀,我这不活得好好的么……”他着急地说。
史今低下头去。
“哎……你咋了?恩?”伍六一有些紧张地看着史今低头时隐没在阴影里的脸庞,“没事吧?前辈?史今?……今儿?”
最后这一声称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顺顺当当地叫了出来。
史今终于缓缓地抬头,伍六一看清他的脸上早已充斥了笑意,他眼睛弯弯的,煞是讨人喜欢。“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名字呗。”伍六一无赖地说。
“我叫什么名字呀?”史今抿着嘴,一副逗小孩的样子。
“……完蛋了这家伙连自个儿名字都想不起来,等着我喊医生来帮你医。”伍六一笑。
“有个词儿啊,今天的天字去掉然后加上儿话音是什么呀?”史今咬着下嘴唇笑。
“……今儿。”伍六一老老实实地往陷阱里跳。
“哎。”史今答。
后来伍六一又断断续续地睡过去醒过来几次,而每次醒来都坚持着让史今去休息一会儿。伍六一是病患所以他根本就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伍六一每次让史今去休息总换来史今像个小孩子一样坚决的一句——“我不,我要陪着你”,然后他笑笑地看着伍六一,照样坐在床边倍儿精神地陪着。于是伍六一在史今的目光里又傻笑着睡过去。期间医生来过了几次,换过输液的瓶子。早晨的时候有护士来换药,史今便将伍六一扶起来,垫几个枕头到他的背后。
来换药的护士动作很麻利。
伍六一在护士一圈一圈拆纱布的时候,总是偷眼瞄史今。史今自顾自地削苹果。
“哎哟……”伍六一轻轻地叫一声。声音依旧很沙哑,嗓子一直没有好转过来。
然后满意地看到史今立刻放下苹果冲过来,一脸紧张。
伍六一抿抿嘴,然后在史今看着的情况下,夸张地龇牙咧嘴。实际上护士妹妹的动作根本一丁点都不怎么会弄疼他。
“……轻点儿……”伍六一做出痛苦的样子。
“真这么疼啊?”史今蹙了眉头。
“……您别跟这儿呆着他就不会瞎叫唤。”那护士转过身平静地对史今说。她显然是看不惯伍六一这个做作的家伙。她这么牙尖嘴利的搞得伍六一很没面子。
这女娃子也忒狠了。伍六一无奈地摇摇头。
史今忍住笑,继续回去削他的苹果。
换了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还是会有间或地剧痛。真正特别疼的时候,伍六一咬紧了牙忍住,或者紧紧攥着床单,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始终心里是不想让史今太过担心的。
终究还是有一次,他猛地蹙起眉头,冷汗一阵阵地冒出来,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呃……”用力咬牙没咬紧,还是很不争气地呻吟出声。
史今为伍六一削的苹果,长长的苹果皮倏忽一下断了。
他转过身,“又疼啊?”
“没……没事……”伍六一笑得简直有些假,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几乎要顺着睫毛淌到眼睛里。
“疼你就说一声你忍着干啥玩意儿?你——”
“我对那护士有阴影。”伍六一说得平静。“再说真的不疼……”
史今皱起眉来看着伍六一,仿佛在仔细地研究他的表情。
又一阵剧痛袭来,伍六一条件反射地习惯性去抓床单。结果紧紧握住的是史今修长的手指。
“还说不疼?”史今责备地说。伍六一手上那些紧实的力度让他心里一阵难过。
伍六一却是忍了忍一把将史今的手甩开,别过头去,“您那纤纤玉手还是留着弹琴用吧……别被我这大老粗一不留神捏坏喽……”他这样说。
史今愣住,然后笑,“坏就坏了呗,反正又不是别人捏坏的……”他伸手过去。握住了伍六一。
然后,他才突然发现他对面前这个别扭的男人的心疼,发展到现在简直有些声势浩大无法无天。
良久。
伍六一不疼了。左肩像是麻木过去一样,靠……那挨千刀的护士给自己用的这是什么药……
史今清了清嗓子,“六一,我想问你件事。”他仿佛是考虑很久一样。
“说。”伍六一试着抬起左臂,结果疼痛摧毁了他的信心。他又龇牙咧嘴地抬起右手来,研究上面插的吊瓶针管。由于自己老是乱动,针头上方的透明管子里反出些许血丝。
而史今仿佛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有时候有些事不值得的六一,真的,那天你……为什么——”
“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歇着吧您,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伍六一烦躁地闭起眼睛。沙哑的尚未痊愈的嗓子说这样的话显得无比专横又无赖。
史今简直要生气了。
漫长的半分钟。
史今张开口似乎准备骂人——
“把发报机给我拿来。”伍六一开口。他的嗓子依旧无比难听。
“要干什么?”史今站起身,去翻行李。
“你不是刚刚准备问我我死不要命的原因么?”伍六一大声说。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对史今说些什么。
但是他可不想那句话就这么糟蹋在自己这副破锣嗓里。
史今将小小的发报机从电台上拆卸下来,放到伍六一的右手边。
伍六一深吸一口气,皱起眉仿佛在犹豫。而后他右手在发报机黑黑的小小的电键上空停住。
喀哒。响了一声。
“听好。”伍六一没有看史今。兀自开始摁动没有电台连接的发报机。
喀哒喀哒的声音开始充斥这个安静的病房——
哒。哒。空格。哒。滴。哒。哒。空格。滴。滴。滴。空格。哒。哒。哒。滴。空格。哒。空格。滴。哒。滴。滴。空格。滴。滴。滴。空格。哒。哒。滴。
结束。
最后完整的电文是这样的:
** *-** --- ***- * -*-- --- **-
是最最简单的莫尔斯电码,任何从事无线电工作或者科研工作的人,人人必学。
现在的这组电文没有使用任何的栅栏、间位、或者军统专用的加密法。
还有就是伍六一这个家伙他丝毫不嫌麻烦地,没有简写这个本来拥有着无数缩写方法的电码组成的短语。
伍六一抿着嘴,几乎是有些紧张。他转过头来看史今。
“这……就是原因?”史今呆呆望着伍六一手边的发报机。然后脸庞才慢慢地热起来,他猛地揉了揉脸然后把头埋进臂弯。
伍六一有些好笑地望着他。“咋的?嫌小爷我太浪漫了?”
“浪漫个鬼!”史今猛地抬头,脸色依然诡异地潮红,“麻烦你还是用人话说比较好。下次要是碰上个什么都不懂的,能被你活活急死。”他快速地说。他始终不去看伍六一的眼睛。
片刻的安静。
“……不会再有另一个人了,今儿。”伍六一低着头笑。那笑容似乎有些苦。
——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伍六一的表情不易觉察地悲伤起来,他想起父亲所说的自己在几月内就会被撤走的事。
而史今听着那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当时他并不知晓,那一行冰冷却温暖的电码,轻易地就成为了他下半生最为珍贵的回忆。
而那句话一直到最后,史今都没有听到伍六一用人话把它说给自己听。
他至今不明白为什么。
却是在后来,也将那一切看开。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一辈子都不会懂。也不用懂。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傻……”史今低着声音。
“……等你不要我的时候。”他抿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而后伍六一抬头看见史今复杂的目光。
史今沉默着,他呆呆地望着伍六一左肩上洁白的绷带,抬起手来仿佛是想触一触,转念又生怕碰疼了他,所以作罢,放下手。
闭了闭眼睛。然后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伍六一,并注意小心地不碰到伤口。
伍六一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他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
而面对着主动投怀送抱的史今,很明显地有些头脑不清醒。
他缓慢地缓慢地抬起右手放到史今的脊背,然后用力将他揽进怀里。近乎霸道的。
“哎哟——”却是突然一阵撕扯般的痛,伍六一很煞风景地呻吟出声。猛地松开了手,才发现自己右手上戳满的针筒子此时基本上已经完全脱出了胶带的固定,血从手背上淌下来。
史今立刻转过背来,一脸无奈,“……你激动什么呀你……”有血滴到地板上,他皱起眉。史今现在几乎是害怕血,尤其伍六一的。然后他翻出棉花来,小心地一点一点替他擦掉血迹。
“不就是想抱抱你么。”伍六一无辜地说。
史今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扔掉棉花。站起身来去叫医生。
护士处理了伤口,在手上重新戳了些眼子,外加责备伍六一一通。然后出去。
许久。
伍六一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水。”他说。
史今立刻将早已晾到半温的水杯拿过来,一点一点喂给他。动作小心而温柔,如同在照料未满周岁的孩子。
彼时素色的窗帘被微敞的窗口逃逸进来的风拂开。薄薄的凉。
傍晚的南京城,熙来攘往的人群车马的喧嚣让人感觉如此亲切。
“你你你以为你很英雄是不是?!你划不划得来?!史今你过来,跟他说说他流了几脸盆血?娘们儿小产都没你流的多!”高城终于得空过来的时候,劈头盖脸对着伍六一就是一顿难听的臭骂,“你得瑟了?还笑!笑什么呀你跟我?老子本想着你们来了总算能松口气,这几个月我都快忘了枕头长啥样了,你们倒好才一回来趴窝了一个另一个屁颠屁颠跟医院里全天候服侍着,哎我说这兵荒马乱的,几年来英雄救美的戏都让人演遍了你们还要去凑热闹是怎么的?!啊?”高城的军大衣被他狠狠地甩到椅子上,然后他气哼哼地看着史今和伍六一以几乎一模一样的讨好笑容乖巧地看着他,索性把脸别开,“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儿地就是存心想气死我,毛人凤塞给我的那群窝囊废连电台开关都摸不着!老子原来的那些手下被他们分的分减的减,能用的人都没几个……”他吼着吼着开始沮丧,这是在他脸上很难看见的神情。
“部长……”史今走过去,有些于心不忍。军统改编成国防部保密局之后,戴笠死后接替他的毛人凤,在各方面都做了调整,无论人数、编制都有较大改动。戴笠一死,又赶上迁都,七分部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怕是早就被人揩了无数油水。
“你……出去,我跟他说几句话。”高城却是抬头对着史今说。
史今愣了一下,“……好。”
高城走到伍六一的床边坐下,然后他望了望门外。
“好好对他,”高城蓦地开口,然后沉默一阵,“……我告诉你,你小子要敢对不起他我在你身上再开个窟窿。”
伍六一猛地瞪大了眼睛,被高城突然整出来的这几句狠话弄得有些发蒙,“咋了这是?”
“咋了?你说咋了?我跟他……认识这么久我就没没见过他那个样!你在手术室里时候,他坐在外边的椅子上,我一看,眼睛都是红的。妈的这么多年七分部死去活来那么多的人,他从没像这样过……你是没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高城说得有些无奈。
伍六一呆了一下,没出声。
“傻小子,军统……哦不是,我是说那什么扯淡保密局里,从事谍报工作的漂亮女人多得很,好几年前才开始打小日本那会儿,围着他转的骚婆娘……我是说女间谍,就数不胜数。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啊……”他说,“听见了没?”他心烦气躁地转过头。
伍六一回过神来,“哎。听见了。”终于明白过来的他笑得傻掉一样。
“还有,我想问你个事儿。”高城严肃起来,瞟了眼门外,他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你——”
“别问我为什么英雄救美。昨天为了回答这问题我差点犯错误。”伍六一没好气地别开脸。
“哟哟哟哟哟,别扭了哈?……今儿你必须说,别无选择。”高城板着脸。
半晌。
“……我和您说,从小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想找个人试验一下挡枪子儿是怎么一个感觉,八成挺好玩。”伍六一突然开口,“结果周围的人一个比一个呆,指望他们救自己的话早死了无数次了,而我这个倒霉催的,又偏偏遇上一个老是让我情不自禁干傻事儿的人。”他摇摇头,“回答完毕。”
高城有些发愣,“……投机取巧你。”他挥挥手说。然后站起身来,抓起大衣,走到门边,“某个一直偷听的人啊,我要出来了,别让我逮着你!”他大声说。
伍六一绷起嘴憋住笑。
而门外的史今立刻闪身躲到柱子背后。
时间倏忽过去了数月。
伍六一的伤基本痊愈。彼时已经是1946年底。
分给他们的是一套不算高档但亦算宽敞明亮的公寓,临街的公寓楼自上而下能看到道旁郁郁葱葱的树木一直延伸到马路的尽头。
而七分部到最后还是改编划入了保密局设在南京的总部。史今和伍六一因为长期的没有回归工作状态,而亦没有受到新一批领导班子的重视。除了会偶尔有几个让人反感的特务防贼似的盯紧他们而外,日子表面上算是平静的。
出院之后伍六一依然很不要脸的大半时间都赖在床上,史今也不揭穿他,竟是心甘情愿地天天服侍他。每每到了晚上,史今一不小心就在伍六一的床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便会发现自己好好躺在床上,被某个人不老实地搂在怀里或者环住腰。稍微的扭一扭身子就被抱得更紧,只得作罢。然而这亦不是长久之计,每天充当免费人肉抱枕终究还是有火大的时候。某天早晨伍六一又不安分的在被窝里勒住史今不放手,史今干脆地抓起闹钟转过身就狠狠拍他脑袋上,伍六一一下被打醒只觉眼冒金星,只好放手。
在此长期的赖床期间越轨行为也不是没有的,史今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照料自己,每晚上楚楚可怜地趴在床边,伍六一心疼地将他拽到床上来的时候说不动心那是装蒜。终于有一天史今睡得很浅,一贯自制性很好的伍六一那天是中了魔了,抱住人家睡着的史今就不放,哎呀你说说这心态,装挑人家睡着的时候下手。史今愣是被勒着自己的用力的手弄醒了,睁开眼想要骂却是看到伍六一望着自己的目光简直意乱情迷,然后自己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乱跳起来,而当伍六一的手开始不安分地上下乱摸时史今才觉得不对头了这事儿,急忙一脚踹开了伍六一。此刻呼吸已经有些凌乱的史今的行为说好听点是理智,说难听了那就是煞风景。姓伍的那丫好不容易丧失理智一回你又一脚把人家给踹醒了,你会后悔的。没办法史今不给面子,伍六一被踹了一脚之后,只好无奈地站起身冲到卫生间把脑袋泡冷水里冒充小海军。而史今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小脸通红地想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这几日乐得清闲,史今照顾伍六一之余又到离公寓不远的南京市郊,应聘了一份教堂钢琴师的工作。闲暇时会跑去教堂弹琴。伍六一偶尔被批准出来散步的时候,也会粘在史今后面混到教堂里。他听着他比起先时安静又简单浅显许多的琴声,心思前所未有的宁静。彼时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和修女们一起轻轻地展开歌喉,声音动听,纯净无暇。即便如此他也只看得到那黑色的立式钢琴后他的轮廓柔和的脸,只听得到他那些悠缓的音乐。
那个教堂原来固定的教徒并不多,因地处城郊,且按伍六一的话说是所谓的牧师长得不是如何讨喜。
但是后来有些人听闻处于城郊的这里的教堂,有一位钢琴师的琴技精湛。往后的日子很多人慕名而来只为听免费的演奏会。
下午的时候阳光会从彩色的玻璃上投下亮丽的影子。那光芒一直落到史今的身上,五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他着庄重的西装或是清爽的白色衬衫。从不打领带。那瞬间的他干净得一尘不染。
伍六一会在那些瞬间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
心下一痛,蓦地觉出他的遥远来。那些他周身的光芒,突然间就变得让自己不忍触碰。
他在教堂音乐纯净地旋律里,竟又猛地回想起那个旋转着华丽色彩的初遇。以及那曲旋律渐次模糊的喀秋莎。
每每弹完琴回家的路上,伍六一总在史今不注意的时候,便伸出手将他紧紧地牵住。
那一段路,路灯黯淡,树影婆娑,行人亦稀少。走起来竟也是无比满足。
史今被伍六一牵着手的时候,会安静地看着他们挨得极近的影子。
伍六一亦会在史今抬起头的时候,仔细端详漫天星辰落入他眼中时的样子。
愿望如此卑微,仅仅只是渴盼着彼此,能够携手走过一段路而已。
已是深冬。行走的时候伍六一会把史今的手拽到自己大衣的口袋里。他们这样的姿势嚣张又暧昧,惹得行人侧目。
多么希望以后的日子也像这样一般度过。
他们只看得到彼此眸中盎然的色彩。
全然不顾整个世界早已陷入庞大的荒芜。
那一日中午史今被高城叫到总部去,据说是有苏杭各地的密报,有小股党派不明的特工近日潜入了南京,这些天以来南京一直都不安宁。保密局正策划着一次小规模地围捕。
这等无聊事史今是无论如何不肯去的,但最后被高城威胁着七分部就剩他一个独苗再不去给老子争点光那些三脚猫就愈发嚣张了。而伍六一在家养伤养了好几个月,名为养伤实则是享受天天有人服侍的舒坦小日子,又被排除在高城所谓的七分部“独苗”之外,所以亦是不去的。
角落里的电台已经蒙尘。伍六一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他必须要知道自己被安排何时离开。他想。
然后伍六一随便拿抹布擦了两下,接着将电台搬到客厅,翻出密码本,竖起天线,打开电台。
久违的沙沙声。伍六一戴上耳机,他不指望他能够在这么漫长的时间之后,还能在一个相同的频率找回组织总部的电台并重新联络上。毕竟突发状况使得他们不得不随时更换频率。然后又猛然想起现在自己的密码本,其实早在史今将它们破译的那一个夜晚起就彻底报废。又心情烦躁地扔开它。
他叹了口气只得耐心地慢慢搜索过去。任何相似的频率都仔细地辨认,而后才继续转动旋钮。找到频率起码花了他两个小时,左肩因为高度的精神集中而肌肉紧绷,隐隐作痛。
他等待着和他们连上。
他发出了原先的接头暗语。
然而却是没有任何的回音。怕是连这个玩意儿都变了。伍六一几乎想一头栽倒在地。
他扔下耳机,跑回卧室里翻自己的行李。
两年前父亲曾经交给自己一本备用的密码本,上面记述着可能会使用的组织总部的接头暗语和频率,还有总部另一套备用密码。为的是以防万一。当然如果连这个都失效,那么他真的就任何办法都没有了。
此刻伍六一摊开它。
乱七八糟的诡异接头暗语,诸如资产阶级情调的什么“当我第一次手捧素馨花”云云居然也出现在上头。伍六一几乎要吐出来。
他转而搜索本子上的频率。
半个小时之后成功地试到了一个与曾经联络的相似的电台。电波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振动都是熟悉的,一跳一跳的波荡不停,他记得清楚。
而后开始发报。
他把接头暗语几乎全部按照本子上记述的发过去一遍。他想就即使不对,总部的人也该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个拿着密码本的不幸的忘性见长的内部人员。
等了半天,然后终于连上,并有了回音。
“……同志,去南京接你的人应已到达。注意联络。”
敢情对方是知道自己这个倒霉蛋的。人家干脆地就发过来这样一条玩意儿。
伍六一被搞得有些手足无措。
……已经到了么?
他怔怔地想着。心里竟蓦然有些空。
伍六一关掉电台。他回头看着这里所有的一切。卧室里刚刚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行李凄惨地打开着。史今还没有回来。
他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他决定现在去找史今。
他只是突然地想见他。没有任何缘由的。
这样想着,便匆忙地收拾了一下电台塞进行李中,拽起大衣,冲出了门。
史今走出保密局的会议室,为隐蔽起见会议安排在普通的民房。他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连高城都觉得这样大规模的报告会议无聊透顶,于心不忍就先批准史今回去。
史今抹了一把脸,有些冷,他往手里呵了口气。已经到下午,不知道伍六一有没有吃饭。走之前已经先洗好了菜,不知道那家伙煮饭没有。
他加快脚步急匆匆地往公寓方向赶去。
而在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会议室里,高城用手支着脑袋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有声音说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猛地睁开眼。
“……这说什么呐?”他拐了拐身边的人,那人看起来是个颇拽的小头目。
“前些天从中共内部回来一群咱们的人,这正公布着他们掌握的重要情报呐。”那人压低了声音说。
“啥情报?”高城无奈地皱了皱眉。
“你没听啊?”那人狐疑地看了高城一眼。
“废话,老子刚刚打瞌睡你没看见啊!”他理直气壮地吼人家。
“……小声点儿您……”那人立刻缩了缩脖子,毛人凤已经瞪了他们这边一眼,“他们掌握了一部分□□埋伏在国防部这边的人的名字,还有一些资料。”他说。
高城叹了口气,点头,心想这帮子废物就净会弄这些没用的东西。
而后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会议结束后,就有资料人手一份地发到军官们的手中。
高城一边往回走,一边浏览着那数十人的名字,一边啧啧地感叹着这些人简直无孔不入。大到总部高层,小到地方城市的军统所设的区或者特别班,都有人在里面。
而这竟仅仅只是一部分的人,证明还有更多的共产党人潜伏在国民党的情报网中。
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背景情况介绍,照片,以及在原军统局待的时间,尽可能地都弄了上去,方便各级机关处理。而这些人中绝大部分,也都已经在身份遭到发现的同时,被迅速地秘密处决。
这次发下来的名单中尚未处决的人,若是他们的工作单位在总部高层,那么由总部的特工组织处决。而在各级机关的,由各级的军官处理。高城的七分部已经被划入总部,所以如果七分部真有卧底,也轮不到他来处置。不知这是否是件好事。
高城略略放宽了些心的是,浏览到现在自己的七分部还没有一个人的名字上榜。
最后三行。
然后高城睁大了眼。
那个自己刚刚听到的熟悉名字,竟真的赫然在列。
他宁愿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猛地合拢了文件。片刻后,深呼吸,小心地打开重新查看。
然后他愣在原地好长的时间,直到寒风吹来,他被冷得一哆嗦。
心里亦是冰凉的。
“伍六一。中共黨人,背景情況不明。單位:原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現國防部保密局第七分部(已改編)。工作時間:兩年。”
他呼吸粗重起来,狠狠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
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难以置信和愤怒。那是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表情。
此刻伍六一走到街角。却是猛地就瞥见了熟悉的人影。
那竟又是自己神通广大的父亲。公寓本身已经位于城郊,难得他能够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庞大的关系网和情报网果然非同小可。
伍六一皱起眉头,看清父亲的手势,然后几步向他小跑过去。
他随着父亲一同拐进小巷。
“收拾好东西没有?”这是父亲匆匆忙忙的第一句话。
“没有。”伍六一答得干脆。
“最迟四个小时之后。今天傍晚,六点,我走得开,我来这里接你。”第二句。伍六一的父亲皱紧了眉头。
“不可能!”伍六一终于吼出来。
“……你留下来想干什么?送死?”第三句。他低声吼着,接下来就扬起手准备一巴掌。
伍六一挺直了腰板子准备生生挨下这一下。
他爹被气得够呛,“混帐东西!老子这次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我们的组织里有他娘的内奸,可能早就跟国民党高层通风报信了。你再待下去,明儿或许人家的枪就指到你脑门子上来了!”他愤怒地叫喊着。
伍六一沉默了。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他的心思。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是明晰的汹涌着惊涛骇浪。他想将他爹说的一切当作谎言,但就即便那真是谎言,自己行将离开这里也是既定的事实。
“……知道了,我会来。”伍六一最终还是苦笑着这样说。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他保住自己的命做出的所谓的等价交换竟是牺牲一辈子的感情。
到底是混蛋得可以。
嘴角越来越苦。伍六一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却是父亲拽住自己的手臂,“他们说你……受伤了?”
伍六一突然笑了一下,这笑容看不出任何温度,“我还以为……这是您唯一不知道的一件事。”
他的父亲僵了一下,收回手。“为了他你值得么?”然后说。
伍六一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即便是雇了黄包车,史今还是脚步很急地上楼。打开门的时候有略微的气喘。
“六一……?”他换掉鞋子冲着房子里喊,“六一?吃饭了么你?”
没有人回答。史今撇撇嘴。心想这个病号不在家老实呆着又跑出去鬼混。
然后有些失望地踢踏着鞋子走进客厅,坐下来。
客厅与自己离开之前相比凌乱了许多,史今重重呼出一口气,开始收拾。
他看到茶几下边有一本陈旧的深色小本子,仿佛是被人随意地扔过来的。
真是的什么东西都往地上扔我扫地不辛苦啊……史今握着笤帚,皱起眉翻开那本小小的本子。
他翻了几页。
竖行横行,密密麻麻的字码。解码方式和规律。如此熟悉。
心跳突然猛地失速。像是一脚踏空的刹那那样的失重的恐惧,冷汗冒上额头。
有一瞬的静默。脑袋里似乎受到静电干扰,空白了一阵,仿佛是许久才恢复清晰。
仔细地辨认着本子上那些杂乱的字码,并试探着查了一两个简单的词组。
那些黑色的小小方块字仿佛化身细小的利刃,在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的时候,它们才一齐蜂拥向他的胸膛。
疼痛难耐。
那是自己不久之前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破译的密码的,原始密码本。应该早已被弃用的它,毫无疑问来自□□内部。
而这间公寓,除了他和伍六一,再没有另一个人来过。
上苍。
史今手里的笤帚,和那本小小的本子一起,掉落在地。噼——啪。不轻不重。
他需要一个解释。
史今这样想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要他亲口告诉自己,那破本子不是他的,无论多么拙劣的借口,他都会相信他。
只要不是他。只要不是。
史今的手在抖。剧烈地颤抖,他的双脚有些站立不稳,一如那一夜他在天线里收到强烈的干扰信号之时一般。
耳膜里反复地激荡着那些经久不退的哀戚的潮汐。
世界在那一瞬间如同退潮之后伤痕遍野的海岸。
心脏里开始迅速地滋生出粼次节比的惊恐,和无所适从的悲伤。
伍六一到达保密局总部的时候被那里的值勤工作人员告知会议已经结束,并且它亦没有在总部召开所以也不知道史今去了那里。
伍六一抿抿嘴,只得又转过身叫了黄包车飞快地回了公寓。
而值勤的侍卫叫做甘小宁。
他在伍六一离开后不到半个小时,才拿到一份通知与名单。通知上说要求值勤人员必须扣留名单上记录在案的人,并没有说明原因。甘小宁一开始甚至认为这是总部有任务要执行所以才将这些人集结。甘小宁翻看了一下,他看到伍六一的名字。
后来过了好长时间,接近下午四点,有总部的人来问,今日有无见到名单上的人。
他想了想,说,有。
伍六一猛地推开门,他看见史今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书。泰戈尔诗集。伍六一有些疑惑,那种东西史今向来碰也不碰的。
“……你回来了,哎我还到处去找你。”伍六一走进来,挂好围巾和大衣。
“恩。”史今轻轻地应。他的手里,压在此刻他看的书的底下的那本密码本,被越攥越紧。
伍六一探头进厨房,闻了闻,“没做饭啊……”显得有些失望,转过头来看着史今一脸憔悴的样子,“……你累了?”他走过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史今点点头,艰难地笑了一下。
“我去给您做饭,您歇着。”
“我不吃。”史今说。
“你咋了?不舒服啊?”伍六一问,他抬起手来想要贴上史今的额头。
史今避开伍六一的手。
“到底咋了?”伍六一皱着眉头低下些声音,他双手小心地扶住史今的双臂。“嗯?”
史今茫茫然抬头。
“发烧?”伍六一问着。
史今摇头。
伍六一撇了撇嘴,而后凑过身来用额头抵住史今的脑袋。
史今感觉到伍六一的关切,那样真实又温暖。
此刻的他和他近在咫尺。
许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缘故,伍六一的额头很凉。
史今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我没事。”史今推开了伍六一。
伍六一看出史今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终于惊讶。“……到底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的?总部的人怎么你了我去收拾他们!”
“没。”史今简单地说,他看着伍六一身后惨淡的白色墙面,神情冷静。
——把我搞成这副鬼样子的,怎么也轮不到别人。也不可能是别人。
此刻他望着伍六一,眼神略微地涣散。
手中的密码本封皮几近被手心的汗水濡湿。
一阵沉默。
而后伍六一转开头,想起父亲的话。
还有四个小时。
我们还有四个小时。
“今儿,”伍六一出声,这是他极少用的称呼,“让我抱抱你行呗?”他的声音低沉。
史今一震。没有动弹。
而后一双手臂自身后环了上来,这般轻易地,就将自己箍进了他的怀里。
史今挣扎了一下,没有成功。
半晌。
“你看你到底咋了还是不跟我说,”伍六一无奈,“你准备就让我这么一直担心着?”
“不是六一……”史今终于出声,嗓音略略的沙哑。“我只是……有件事想不通。自我折磨呢现在正。”他疲倦地抬头对他笑。
伍六一看见他的笑终于放心一些。闭了闭眼睛,然后无可奈何地睁开,“你总钻牛角尖。没人看着你就自个儿胡思乱想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连带着我也一起人不人鬼不鬼……”语气有些烦躁。
史今又挣扎了一下,终于成功地挣开了伍六一固执的双臂。“你不问问我到底想不通什么?”
伍六一深呼吸。“你想不通什么?”他敷衍地抬起眼问。
他在担心那正一分一秒消逝的越来越少的四个小时。他恐惧着这仅剩不多的时间就要这般迅速地溜走。而他甚至还没有想好告别的台词。
史今看着伍六一不耐烦的表情。心里一阵子的悲凉无奈。他没有说话。
伍六一再次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心情越来越烦躁。
“我要走了。”伍六一平静的开口。终于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后。
史今没说话。他依然紧攥着手里的密码本。他能够连续高强度工作几天几夜的冷静的大脑,此刻竟连一句质问的话语也无法拼凑出来。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伍六一转过脸来,抬高了些声音。
“听见了,你说你要走。那就走,没人拦你。”史今平淡地说,他没有看伍六一。
那一刹那间的冰冷让伍六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指的不是出去逛街。我要走了,离开这里。包括你。”伍六一终于强迫着自己说出这几句鬼话。声音带着火气。
史今沉默着。
片刻,史今感觉到这边的安静。转过脸来看到伍六一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他从来就未曾见到过。
皱起眉,终于心下一痛。
史今的呼吸凌乱了,“你要去哪儿?”
伍六一无奈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六一……”他焦急地开口唤他的名字。
伍六一愣了一下。抬头。
安静。
“我……逗你呐。”伍六一却是欠扁地笑起来。何其艰难。
史今呆了一下,“有病。”狠狠地剜他一眼。
伍六一转过脸去。
周遭又是一片完好无缺的安静。
史今望着书页里的文字发呆。
“……我要被你逼疯了。”伍六一拉过一个靠枕,将自己的脸闷在里面。“别这样好不好……”
史今什么都没说,他不该在这里与他废话,他应该把手里的密码本砸到伍六一的面前让他解释清楚。
……解释又怎样呢?一巴掌打过去从此一刀两断?
小孩子才会玩的把戏。
“……你说我要是就这么死翘了你会不会管我?”伍六一漫不经心却又难过地笑着。“我再说一次,这次不逗你,我真的要走了。”
紧接着一股莫名而来的大力,将史今拉过去。
伍六一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又开始轻薄他的前辈。
他皱着眉紧紧地抱着史今。他几乎是抓紧一切机会地记住面前这个人,他知道从此以后或许再无法见面。
“说什么傻话呢……”史今感觉到伍六一停留在自己后背上的有力的手掌竟在不停地颤抖。“不带你这样幼稚的。”他终于惊讶。
“在你眼里我肯定幼稚。”伍六一低着声音说。“一直都。”
史今强自笑起来。
——幼稚的怕不是只有你,六一。
他难过地想。握紧了手里的密码本。
“我去找部长。”伍六一简单地说。松开了史今。
史今有些发懵。而后才真正反应过来,伍六一并没有开玩笑。
“回来!”史今一嗓子让已经把手放在门把上的伍六一停住脚步。“你干啥去?”
“我辞职。”伍六一咂巴咂巴嘴,然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望着史今笑起来,像个神经病。
“为什么。”史今感觉胸膛一阵凉,他想他知道他离开的原因。
“……待不下去了呗,我爹让我回去的。”伍六一轻描淡写的说。
——但是我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
伍六一心里苦得天翻地覆。
“真是个乖儿子,然后呢?”史今镇定着声音。
“……没有然后。”伍六一凉着声线说。后来有相当的一段时间,他都诧异自己是怎样说出这些鬼话来的。
史今绷了绷嘴角,说不出话来,许久,“你觉得你这个决定很爷们是不是?”他愤怒地说,声音有一丝颤抖。他手里的密码本被狠劲儿捏得卷皱起来。
“……别管这么多行不行?”伍六一狠下心,加重语气。他匆匆地转身。他不愿让史今看到他脸上几近崩溃的表情。
史今愣住。
心口突然一阵没有来由的明晰地绞疼。头晕眼花。他捂着心口缓缓地在伍六一的背后蹲下身去。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不想对不起你。”伍六一垂着头背对着史今说。声音很低。他不知道此刻的史今因为自母亲身上带来的匿藏多年的隐疾突然发作而痛苦不堪。
——你早就对不起我了。你已经很对不起我了。
史今皱着眉头,额头全是汗珠。
这么多年未曾发作过的病症,竟被伍六一轻易地就搅乱了阵脚,这令人无奈的病症此刻仿佛刚刚惊醒,它们慌忙就竖起林立的刀□□进自己的心脏。
史今捂着胸口望着伍六一就这样一步一步远离了自己,看着他打开门,然后用力地关上。
“……六一!”史今失声地喊。
面前一片空荡荡。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史今缓慢地松开手,密码本终于掉落在地。
母亲每次心脏病发作,都这样痛苦的么?史今皱着眉头感觉那些疼痛几乎要把自己吞噬,他咬紧了牙。
地面上的伍六一的密码本蜷曲着身子,封皮上被自己捏出的褶皱丑陋而狰狞。
史今闭上眼。
那些可恨的党派立场什么的,他不想再知道了,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他马上也就要失去他了。
那个所谓的党派分别,从来都是渺小的他和他无法逾越的高山峡谷。一旦失足,便是粉身碎骨。
心中的悲戚、哀苦与失落混杂搅拌在一起,终究还是泛滥成一片澎湃的汪洋。
许久。
疼痛终于过去,史今没有去找任何药来吃,他起身,到卧室里去翻找着什么。
片刻后拎着薄薄一沓淡色的纸张过来,上面规规矩矩地画着均匀而美丽的五线。这是当年音乐学院发的谱曲纸。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迅速地写下一行一行的数字,调换它们的位置,计算、编排他们的规律。那全数是些规矩的中文电报码,而他正仔细地将他们加密。
然后他拿起笔,片刻后将那些数字对应的音符一个一个涂写到五线间。时不时地调换一些音符的位置,或者将那数字所对应的音符叠加起来成为和弦,改换它们的时值、音型、速度变化。
他一行一行,一个音一个音地写。
那些画满五线谱的纸张之上,开始跳跃出大量的音符。
正如伍六一曾经所认为的,史今简直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的他此刻默默写着谱子。越发觉得过去了的这几年似乎真的是一场哀哀梦境。
他的身份他的职业不允许他有眼泪。
而没有泪的悲伤,从来最痛苦。
高城的办公室不在总部,反倒在保密局公寓边的一栋办公楼中。
此刻高城坐在办公桌后,桌子上摊开的是那一团被他揉得面目全非的文件。
他发着呆,手边是早就凉了的茶。
然后响起一阵敲门声。
高城皱起眉来,“谁啊?”他不耐烦地抬高声音。
“报告长官,伍六一!”门外的声音。
高城心一凛,神情几乎怪异。然后竟是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抽屉。拿出里面的枪,装弹上膛,然后紧握在手。
高城将桌子上皱巴巴的文件扔到一旁,望了望枪,深呼吸,“进来!”
伍六一推开门,踏进来。
“什么事。”高城抬头。
“部长,”伍六一轻咳了一下,“我……要辞职。”他最终这样说。低着头。
然后伍六一听见高城的椅子猛地响了一下,他看见高城跳将起来绕出办公桌站到自己面前,下一秒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被迫地抬起头来。
“辞职?”高城怒极反笑,“忙着逃命吧你是。”
高城的枪正稳稳地指着伍六一。办公室里的光线极差,以至于此刻惊讶的伍六一根本看不清高城的表情。
好长时间。逼仄的安静让人几近窒息。
“您知道了?”伍六一苦涩地说。
“我知道什么?哈,”高城冷笑,“这个世界上除了史今,我他妈就是第二傻的傻蛋。”他的声音冰冷。他的眼睛里汹涌着愤怒与失望。
史今……?
心一阵沉甸甸地痛。
“您开枪吧。”伍六一的额头依然与那枪口相抵,“不过别让他知道。”
“不让他知道什么?”高城蓦然大吼,“不让他知道你是个卑鄙的叛徒还是不让他知道你被我一枪崩了?!”他的枪口逼得伍六一退后几步。而后他的神色突然就有些伤心。
伍六一没说话。
“我跟你说过什么,伍六一?”高城声音低下来,“我让你好好对他,你就……就就这么对?就算老子现在把你崩了,你肯定还一脸慷慨激扬自我感觉良好的以为自己是英雄,以为自己是光荣牺牲!这几年你说你对得起谁?!啊?!”高城的眼睛愤怒到发红。
伍六一依旧沉默着。
“现在,你个混蛋玩意儿为了逃命居然来跟我……跟我放什么要辞职的屁!?”高城的枪口越来越用力,伍六一被那枪筒子一直抵到门边。
伍六一的眼眶有些发红,然后他突然下狠力夺过高城手里的枪。高城一个不注意手里便空了。
“是,”他说,眼神茫茫看不到尽头,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决,“我确实谁都对不起。我混蛋。我该死。”伍六一梗着脖子,他手里的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高城愣神一瞬。而后一巴掌劈头盖脸地扇过去。“你以为……你以为你这个鬼样子就对得起谁了?!就对得起他了?”
伍六一头被打得一下偏过去。愣住。
片刻。
“打得好。”伍六一勾起唇角,“他也该扇我这么一下来着。”
伍六一握着枪依然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然后他搭着扳机的手指动了动。
高城瞪大了眼睛。心一沉。
然后迅速地扑过去抢枪。
他刚刚碰到枪,然后在极短的一瞬内推开了伍六一。
尖厉的枪声已经在同时同刻响起。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
歪斜了弹道的子弹擦着伍六一的眉骨、高城的肩膀飞过,对面书柜的玻璃应声粉碎。
“滚!”高城震惊之后依旧是愤怒,他狠狠地踹了伍六一一脚,“快给我滚!现在总部应该早就派出人抓你去了!你再不滚连今儿也会被牵扯进来,我告诉你你们两个今天要是谁被抓住了别说是我七分部的,老子丢不起这个人!!”高城依旧疯掉一样的大喊大叫。他的大喊大叫里是如此明显的担心与焦急。
史今也会被牵连?
伍六一深吸一口气。
伍六一望着他的上司,心中一片难言的混乱。
“给老子滚!”高城把门拉开,一脚将伍六一踹了出去。
高城终于望着伍六一奔跑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然后高城终于失去嚣张的力气跌坐在地,神情沮丧。
片刻后那些吃干饭的、姗姗来迟的警卫询问高城刚刚的枪响是怎么回事。
“老子玩枪呢!走火了,不行么?!”他怒火冲天地拎起可怜巴巴躺在地上的枪,“怎么说你们谁想试一下是不是?啊?!”他把枪口冲着所有人转了一圈,黑乌鸦般的警卫也立刻动作配合地往后退了一圈。
伍六一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公寓。庆幸的是高城所说的情况暂时还没有发生,总部的人没有来,或者说还没有来到。
苍天垂怜,他能够见上他一面。
他打开门冲进去,然后看到客厅里的茶几上,放满了写着密密麻麻音符的五线谱纸。有的平铺,有的被揉皱,有的被撕成碎片。
而史今正趴在那一堆乐谱稿纸上,仿佛已经睡着。
彼时有温和的风从一侧的明亮窗户吹进来,谱曲纸被扬起一个角,倏忽被吹落。
下午四五点钟光景。
这个地方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令他不忍踏足打扰。
伍六一闭了闭眼,迅速地回到卧室里,拎起了他本就不多的行李。
他本该立刻就走的。立刻。
然而他却依然驻足。片刻后他轻轻地走到史今的旁边,蹲下身来。安静地望着史今合拢的双眼,蓦然想起曾经他亦是这般睡着,而那时的他为他盖上外衣的时候还会带着一丝忐忑和小心翼翼。
不过就几年的时光而已,何以流逝得如此之快?
有那么多未曾在一起做完的想做的事,那么多未曾在一起实现的愿望,那么多未曾对你说的话,还有那么漫长的未曾和你一起度过的岁月。
转眼之间却就火急火燎的,到了分别。
“六一……?”岂料史今并未熟睡,却是早在伍六一的气息接近的那一刻就完全醒来。
“哎。”伍六一答。
史今揉了揉眼睛看见伍六一早已穿好了大衣,拎着行李。心里空了一下。“要走了?这么快?”他问。
伍六一认真地看着史今。“我又不想走了。”
史今一愣,随即笑了,“不知道是谁刚刚还在这儿口口声声说要走了要走了,让我别管这么多……”他声音淡淡。
伍六一默然,然后他看了一眼满是乐谱的茶几,“伟大的天才,您又捣鼓什么呐?”
“……没,教堂那几首曲子我琢磨着该换换了,就随便写几段旋律。”史今说,他开始动手整理着桌子上的纸张。“我要去教堂去,试试这谱子,你……有时间么?”史今握着一沓五线谱,竟是有些忐忑地低着头问伍六一。
伍六一说好。
史今抬起头,对上伍六一的目光。它清澈得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来。
一辆黄包车从他们的身边飞驰而过。大概是人力车夫认为这条小路行人稀少,所以加快脚步也不怕撞飞人。
史今走在外边,刚刚那一下把伍六一吓得够呛。车子刚刚擦过来伍六一就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史今的胳膊将他拉到里面来。
片刻。
“那小王八羔子……他要撞翻了你我打折他的腿再拆了他车轮子……”伍六一说,然后紧紧拉住史今的手。
史今挣了几下没挣脱。抿嘴无奈地笑笑,只得任由他牵着。
“六一,”史今突然出声,“你说我家怎么样?”
“啊?”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我老家。”史今转过脸。
“挺……挺好的,咋了?想家了?”伍六一愣了一下,因他猛然忆起他和他在那里共度的两年时光。
“没。”史今摇摇头,只是笑。
然后伍六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蓦地分开史今的手指,然后将自己的手指牢牢地扣进去。
这样一个十指相扣的造型,人都说这是一个能够携手走到最后的姿势。
那些细密缠绕的羁绊,拉不开掰不断扯不离。
除非他们自己放开手。
因为不是周末,而且这个点大家都在上班的缘故,教堂里只有一个帮忙打扫卫生的老婆婆。她见到伍六一和史今进来,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让到一边。
史今打开琴盖,然后将那一沓乐谱草稿放到琴架上。天光从教堂高处的彩色玻璃上倾泻到他的身上,温和的光芒带出一路翻滚的细小的灰尘。此刻教堂的木椅无比温暖,椅背在阳光下悉数发出光来。伍六一放下行李,然后挑了一个离史今最近的地方坐下。
史今铺开琴谱。犹豫了一下,之后双手上琴。
尔后那些凄婉却优美的旋律传出来,在教堂空旷的大堂里缭绕不绝。
史今弹得忽快又忽慢,双手的手指起伏、翻转、跳跃。
而伍六一只是认真地望着他。
目光在不易觉察间,竟就这样变得深情。
这琴声有浓厚的回忆在里面,史今弹它的时候这样强制性地就让周围的听者陷落进了他记忆的圈套。
伍六一望着不远处弹琴的史今,他的五官此刻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要融进背后那巨大的彩色天光之中。心里一阵窒息般的痛,他想要将他拉入怀中,却又生怕自己没有永远将他留在身边的资格与本领。
他闭了闭眼。周围的琴声由婉转变为激越。
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这般倒霉又幸运地遇上这么一个人。
他想起冬夜的大雪覆盖的莫斯科。想起那个有美丽小河穿城而过的小镇。想起那间充满中药香味的药铺。想起史今与自己共同撑过的伞。想起他们一起消磨漫长时间的美丽草坡。想起史今与自己携手走过的田埂。想起他和他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想起他为他差点丢掉性命的瞬间。想起他用笨拙的疼痛的右手摁动发报机,告诉他那句无比重要的话。想起他们所有的拥抱。想起所有的遇见和离别。
他便是这样深的,爱上了他。
深切的眷恋和浓烈的哀愁,一如烈火践踏过的浩荡无垠的黑色旷野,漫天漫地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悉数成为冰冷的灰烬。
而伍六一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细节,一如史今能够将他们所有的回忆附诸一段哀戚的旋律。
史今的琴音已经停止。
伍六一站起身,走到他的身旁。
“乐谱……你拿走吧,做个纪念也好。”史今这般说着,抬起头来冲着伍六一笑。
“纪念?”伍六一木然地重复, “我为什么不能直接拿走你?”蓦然心痛地皱起眉来,然后迅速地俯下了身。
史今感觉落到自己身上的天光有一半被突然遮没了影,然后是蓦地降临的熟捻的气息与味道。
伍六一的唇准确地落在史今慌张的唇间。
太过唐突了,他知道。但是他来不及再去想别的。他们就要分离。
就要分离。
伍六一的心里一直在反复地重复这句话。此刻他弯着腰小心而紧张地吻着他,他的双手放到他的脑后将他拉向自己。
史今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肩,他的理智在脑海中拼命不停地叫嚣,然而他却丝毫都听不到。他的阵地早已沦陷在他的手里,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或者更早。
这太迟了,没有用的,他们都知道。
他舍不得放开他,他柔软的唇舌几近要夺走他所有思考的能力,他呼吸着他所呼吸的,他想着他所想的。
“主啊。”扫地的老婆婆看着这一幕,手中的笤帚掉落在地。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两个年轻男人,他们竟在圣殿之中神的注视下做这样的事。
这是罪孽。
她划着十字,匆忙地逃离。
伍六一终于被史今推开,但仅仅是分离了唇舌的纠缠,伍六一的额头紧贴着史今的,他们有些微的气喘。
“我想带你一起走……”伍六一突然说。
史今却是什么都没说,他抬起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刚刚被伍六一侵略过的嘴唇,倏忽笑了一下,“我只想杀了你。”他认真地说,“你不瞅瞅地方,这儿是教堂。咱俩要是有报应那就赖你。”
伍六一愣了一下。
——报应不是早就来了么。
他这样想着,松开史今,伸手去翻史今放在琴架上的琴谱。然后拿出了史今刚刚演奏的那几张谱纸。“谢谢了。”他举起它们冲着史今挥了挥。
伍六一走下去,将乐谱小心地放进行李。
史今安静地坐在琴凳上望着他。他知道分离的那一刻越来越近。
“哎那老婆婆呢?刚不还在么?”伍六一抬头四顾。
“八成是被咱们吓走了吧……人家一定是虔诚的教徒,”史今叹了口气,“伍六一,这回我在这儿铁定混不下去了,都是因为你……”
伍六一抬起头来笑。
一时间史今有些恍惚,就那么短暂的一瞬,他以为自己又重新见到那一年怀抱手风琴将一曲《喀秋莎》拉得出神入化的翩翩少年。
“走了。”伍六一到最后还是这样说。他拿起行李,转过身。这样坚决地就疾步走下去,走过一排排的木头桌椅,走过一格一格明晰灿烂的阳光,一直走向离史今无限遥远的地方。
史今猛地站起身。
“六一!”他终于还是出声。
伍六一于是就真的真的,停下了脚步。
“……别叫我,求求你。”伍六一无奈地说,没有转过身,他此刻微笑的表情全数崩塌。史今这样的声音,足以让自己心甘情愿地丢盔卸甲。
史今再没了声音,他颓丧地坐回了琴凳上。
伍六一又一步一步地迈开脚步。
他一直看着他消失在门口。
史今转过身,然后伏到了琴键上。钢琴立刻一阵庞大的呜咽。
伍六一行走在荒凉的小路上,那一条他们并肩而过的人迹罕至的小路。天要黑了。伍六一有些担心待会儿史今回来的时候怎么办。然后担心着担心着,就在街角处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蓦然回头,远方那一座教堂在猛烈的风中看不真切,逐渐在降临的夜幕里成为一幢朦胧灰黑的影子,几近消失一般。
心下一凉,几乎是要扔下行李跑回去。
然而父亲用力拉住了自己,强行地将他拽往火车站。
史今失魂落魄回到家才发现公寓已经被翻得一团乱。应是总部的人进来搜查过了。然后急忙奔到卧室的床脚去找藏好的伍六一的密码本,万幸还在。
史今深呼吸一下,那一晚他跑到伍六一的卧房去睡。
那床铺仿佛还留有他的体温。史今惆怅地转头,然后看见门背后的衣帽架上有伍六一以前老是拿忘记的围巾。这次他亦忘记带走。心里一阵酸。
然后竟是在床头柜上看见了那个小小的发报机。
那是连接伍六一电台的发报机。它曾经在主人的手里跳跃着,告知史今那样一句足以许下一生的话。
往事清晰如昨。
史今神情复杂地望着它,黑暗中发报机的金属部分闪闪发亮。
他坐着北上的列车。望着车窗外闪过的灯火,心中无时不刻在挂念着他,然后突然觉出自己的无能来。
而他躺在他的床铺之上,紧攥着小小的发报机,眼睛饱满发胀,鼻梁终于蓦地袭来浓重的酸涩。
他们这样无奈。
天地之大,竟就偏偏容不下一个史今,容不下一个伍六一,容不下他们之间那一点点卑微渺小的凄凄爱情。
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