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忧》微笑□□

2、治病

　　红梅映雪，白的愈发白，红的却妖娆的似要滴出血来。几支含苞的插在温润雪白的瓷瓶中，被一只清瘦的手抚过，竟似有法术似的全开了。五朵瓣，十点蕊，娇美如少女笑靥。
　　一阵阵清香，无忧从梦中醒来，一眼便看到了窗前的瓶插梅花，竟喜得叫了出来：“师兄！”她衣裳也不及穿齐整，只罩了一件薄衫便从房中奔了出来。
　　天色未明，但雪片似能发光般将四下照得微亮。少女跑出院子，循着地上还未被雪覆盖的痕迹穿过小巷，跑的轻快而急切。终于停在了石桥边，隔着帘幕般的落雪，依稀还能看到桥那边的大路上一人一骑渐行渐远，马蹄踏雪的声音还缓缓传来，咯吱，咯吱，一声声的，不久边听不到了。
　　无忧呆呆站在桥边，只觉得除了洋洋洒洒的雪，天地万物都静寂凝结。不知过了多久，方觉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冷得人直打寒战。一低头，自己不觉失笑了，原来竟是赤脚跑来的，脚已冻得通红了。

　　梅，雪，一切都那么相似，连这更深寒重的时辰都相近，可是又完全不一样了。五年前的是一株老梅，虬枝嶙峋，满树红花，空中飘着的是她今生第一次遭遇的雪。
　　病入膏肓的女童在梦中被魇住了，梦中有看不清脸孔的父母离她远去。她叫喊着：“爹娘，忧儿在这儿呢！娘！”可眼前的人影似没听见一般并未回头，缄默着走入黑暗。
　　“带着忧儿啊！囷囷乖乖的！”女童哭喊着向前追赶，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卷裹冰凌灌进破烂的衣衫中，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血渗出，好疼啊。
　　终于，她抓住了娘的衣角，紧紧的攥着，生怕一松开娘又消失了，就要丢下她一个人了。娘回头了！女童仰着满是涕泪的小脸等娘伸出手来，等她笑着说：“哎呀呀，谁家的小泥猴儿啊？”
　　可是，转过来的这张脸，不是娘的。这张脸的五官是女童听人讲的所有鬼怪的脸拼凑而成的，暴突的眼珠淌着血，尖尖的牙齿从裂开的嘴角龇出来，鲜红的舌头从口中伸出，长得不可思议，直要舔到她的脸上来！
　　病中干瘦的躯体不可抑制得颤抖起来，痉挛的手指大力抓着身下的被褥，直要掐进肉里，身体再猛烈一颤，一切动作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窗外开始落雪了。
　　啊——
　　一声尖叫，像是从最黑的暗处传来，惊得守在炉边的青衣少年浑身一抖，一下从梦的边缘滑落出来。他将炭火拨亮，点燃油灯，掌灯走过来。揭开了床幔，果然，昏睡了数日的女孩醒过来了。灯光照亮处是一张惨白单薄满是涕泪的小脸，一双圆眼直直地看着来人，目光中翻涌出不可辨识的情绪，终又瑟缩着拥着布衾向床角缩去。
　　“别怕，这里很安全的。”青衣少年轻声安抚着。
　　“你总算醒了，师傅说你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了。你这病拖得太久了，身子又太虚弱，已经是金石丹药所不及得了，只能听天由命。”
　　少年笑了笑，有暖意从微微勾起的嘴角散发出来，奇异的宁静在斗室蔓延，熨帖人心。他看着稍稍镇定下来的女孩夸到：“是你很坚强。”说罢，将灯放在床头。
　　女童探出颈子向屋内看了看，屋子不大，只摆了几件普通家什，昏灯如豆，旧木家具反着暖暖的光。斑驳的光晕散开来，透过窗棂，透过门缝，再穿透剔透的六角雪花，直照到了时光的尽处。
　　少年打开屋门，刚要迈步又顿住，身上忽然披上一层朦胧的冰绡，纯净无暇。他凝神看着门外，半晌转头道：“丫头，下雪了。”

　　“啪，啪，啪”，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无忧忙从眼前的瓶梅中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清醒脑子。听着砰砰的声音不禁纳罕，这么早是谁呀？
　　“赵姑娘，赵姑娘，快开门啊！”
　　“福伯！”
　　无忧急忙跑过庭院，打开竹门，一灰袍老者气喘吁吁站在门外，，一见越无忧忙道：“赵姑娘，不好了，公子，他，他……”情急之下竟说不出来。
　　无忧劝道：“福伯，莫急莫急，云公子他怎么了?”
　　“我家公子，他，他突然昏迷不醒，可急死老奴了！越姑娘，你快去看看吧。”
　　“怎么会这样？福伯，待我去拿药箱。”

　　馄饨刘挑着馄饨担子举着油纸伞，一步一滑走向街角的摊子，边走边骂：“这鬼天气，冻死个人咧！”心里也暗暗发愁，这样的天气就怕赶早出来了也卖不岀几碗。正在铺着油布，忽然有马车声从老梅巷里传出，等马车驶出巷子，馄饨刘清清楚楚看见一盏写有“云府”字样的纸灯笼悬在车上不停摇晃着，依稀照出赶车人佝偻的身影，那人不顾地滑不停抽打着马背，马车拐了弯向北驶去，辘辘车声在空旷清冷的长街上隐约回响。
　　“哎！”馄饨刘叹了一声道：“那云公子又被恶鬼缠身了？报应啊……”

　　中京城外西南向四十余里有一座苍梧山，春夏时山中树木繁茂，花簇溪边。山腰有一大片青翠竹林，林木掩映间有一座白墙青瓦的云府别苑，一带溪水从山深处流入这个幽深雅致的府院，再从东南角的清淙闸流出，带着缤纷落英蜿蜒下山。溪水声音叮咚清脆，人皆称为淙淙溪。
　　苍梧山风景甚佳，又近琰明朝政治经济中心，此地之贵不言亦知，能在此间建一座别苑的人非高权即极富。放眼天下，云姓豪族屈指可数，一为江东巨贾云行，一为权倾朝野的当朝丞相云邦佐。而这云府别苑正是云丞相的次子云墨的府邸。
　　这位二公子六岁以前住在丞相府中，后染恶疾，即搬入了这别苑中修养，他从出生起很少出现在世人眼中，虽然丞相府中人闭口不谈此事，但坊间传闻人人皆知。这云公子生就一张阴阳脸，一片胎记覆盖了半张脸，形容可怖。在民间，人们将这种面相看作恶鬼转世，会克尽至亲之人，这种孩子一出生，愚夫愚妇便会将孩子溺死。而云邦佐作为一国丞相自不会听信这种迷信巫言，但迫于众口之言，又恐次子相貌会惹出事端落人口实，便将他养于云府深处，由一个瞎眼老奴伺候着，并下令府中任何人不得随意靠近。
　　但祸事终是在此子六岁时发生。
　　云丞相刚刚娶进门的侍妾因不熟家规，不小心闯入了二公子居住的宅院。也不知见到什么，竟被活活吓死！第二日，这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令言者战战，闻者颤颤。从此云墨的相貌就被传得玄之又玄，甚至有人说此子青面獠牙，与地狱恶鬼无异。云丞相见事情闹大，便借口次子患恶疾，将他搬到了苍梧山的别苑中。那云府别苑便又被人传为潜藏鬼怪之地。但自从云公子搬至别苑后，便再无怪事发生，世人的传言也就渐渐淡了。

　　风雪稍霁，一辆马车疾驰于山路上，昏黄灯光依次将路两旁的覆雪虬枝隐隐照亮，森森然透着诡异。
　　“福伯，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家公子昏迷不醒的？”我抓紧在路上的时间了解病人情况。
　　“这，大概是寅时初刻吧。因昨夜里一直在下雪，我怕公子房里的炉火不暖，就去看看。哪知，哪知公子脸色铁青，老奴怎么叫也叫不醒，这可吓死老奴了！便马上到城中请姑娘了。”灰衣老人语音微颤。
　　“这……”
　　很奇怪，夏末时师傅留了一封信说有要事要处理，要我好好照顾一位云公子。可是此前我只知云公子是师傅老顾客，动不动就会有些灾病请师傅为他医治，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哪知师傅留完信便没了影儿，把这付大担子撂给了我。
　　初秋，菊芳遍地，可只剩我一个人对着药柜发呆。福伯就是那时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等我见到了我的病人——云墨，就是云丞相的次子，王婆刘婶口中的转世恶鬼时，我发誓等师父回来一定要狠狠的揪他视若珍宝的胡子！
　　不是因为云公子的相貌真如传言一般丑陋不堪，可止稚子啼声，而是那云公子的身体极为虚弱，一些小病到了他的身上都有可能引出生命危险，更何况他中了毒！
　　我虽然已跟着师傅学医五年，但并未正式出师，也少实践经验，一下子要我接手这样一个重症患者，不是等着“病患不治身亡，其亲人血讨医郎”这种人间惨剧的发生吗？
　　我也曾建议云家另找一位大夫，可福伯却拿出师傅“小徒越无忧，已得我真传。任君杂难症，皆可保平安”的打油诗，满是企盼地望着我。想我那师父虽然师德欠佳，但医德还是值得赞扬的，不会把就医者的生命视为儿戏，好！他既然交给我自是相信我有此能力，我又怎么能随便妄自菲薄呢？师傅师兄都不在，自然是我担当起来。
　　那段日子我不分白天黑夜守在病人床边，翻遍所有医书，生怕开的药方有何差池，所刺穴位有何偏差，那可是一条人命啊！要是丧送在我手里，我真是不敢想象后果……
　　显然，我平时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云公子中的毒并非什么毒性霸道的难解毒药。他的身体经过好好治疗，情况一天天好了起来。
　　期间，云丞相曾来过一回，站在他儿子床边，阴沉着面容看我顶着一脸炭灰跑进跑出（还不是煎药的炉子弄的），眼中满是不信任。他问了福伯些什么，又嘱托几句便转身走了。
　　这就慰问结束了？哎！我要是这副病容出现在我爸妈面前，他们还不疯了？
　　那他们见到我从河中捞出的尸体时，又会怎样伤心呢？不敢想……心好疼……
　　“到了！越姑娘。”
　　福伯声音打断我的回想。

　　帐中躺着一个身著中衣的男子，一头乌丝披散在枕上，左脸上一片黑褐色胎记从脸颊延展至颈项，在昏黄灯光下显得颇有些怪异，却并不像传闻中那般恐怖。但让我惊诧的是他的面色青紫，双眉紧促，气息薄弱，竟时断时续，轻重缓急时时不同。我忙将药箱放下，走到床边为他搭起脉来。
　　奇哉怪也，怎么又是中毒！
　　经过仔细检查，只觉他体内气血翻涌，思虑波动极大。种种迹象，我断定这毒是由一种叫做酒葫芦的草制成，食之则会陷入昏睡，脑中尽是幻梦，这种植物我曾在师傅的一本手札中看过，但这毒中显然掺杂了一些其它药物，有抑制呼吸的作用，才会使人面显青紫，呼吸微弱。
　　毒倒也不难解，但若未在十二个时辰内服解药，就可能永远陷入梦魇，再也醒不过来，这便是这种酒葫芦的可怕之处。
　　我开了药方交给福伯，他自带着丫鬟煎药去了。我坐在床边的锦凳上，为云墨施了几针以缓解气闷之苦。看他脸色稍缓，终于放下心来，但脑中却思绪翻涌。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每件都透着古怪。先是师兄好容易回来了，想他被师父派去历练已一年有余，这一年多来他的消息一点也无，我心中总有些担心挂念，他知不知道师父把我一人丢在家里不管了呢，害我白白想着他们，这次却见也不见我一面，不禁心下有些失落，但念及红梅，脸上又染了些喜色，心中只是愈发迷惑 。
　　再有就是云公子的病，他为何会一而再的中毒，下毒的是这别苑中人还是苑外之人，为何要害这样一个无辜少年？他的体虚之症又是如何而来，为何师傅会毫无预兆离开家，他将此重大的事交给我，不怕我搞砸吗？人家可是丞相的儿子！
　　呼——
　　我吐出一口气，不由头大如斗，心想这可太复杂了，不想也罢，不想也罢。我还是乖乖做我的女大夫，这里可不比现代，知道太多了很有可能小命不保，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嘛！
　　我托着脑袋，撑在床沿上。盯着床上之人平静如水的面容，无暇的右脸上映着柔和的黄光。其实他长得很好看呢，脑袋里迷迷糊糊的想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唔，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