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冠一怒》琉璃紫苏

3、教坊司巧遇陆筱云

　　翌日中午，恰逢端午佳节，园子里的大小娘子们各与相熟的约了齐齐去太湖边上观看赛龙舟，后院厨房里沅沅刚将包好的粽子架上蒸屉门童包子便来报说鸨母王妈妈身边的大丫鬟红玉此刻正在寻她。沅沅在木盆里净了手匆匆赶至前院，红玉一见她来便往她怀里塞了一篮子时鲜果品并切切吩咐了要沅沅送至歌舞司总教头琳娘处。

　　歌舞司隶属教坊司，这个沅沅在平日里为各位娘子们送东西时就听她们说起过，从那些断断续续的传言中沅沅还得知教坊司是模仿着官家的教习机构建立的，底下设有六艺所，各所均有顶尖的教习师傅，且分工严密各有所长，比如今天要见的琳娘便是歌舞司的总教头，擅长各类歌舞。临烟娘子还说过琳娘当年曾凭着一曲飞天舞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得了金陵十三省的花魁，后来隐退了便来淮上月教授歌舞，可她收徒弟相当挑剔，曾立下个规定三年只收一人，但只要是她亲自操刀带出来的必会在那三年一次的大选中成为苏州城新一代的花魁娘子，具体事例可参见妙音娘子云云……

　　红玉姐姐是负责为教坊司甄选入司雏儿的据她说淮上月对送进教坊司的雏儿臻选非常仔细，不仅容色要一流，嗓音要动听，还要有足够的悟性和忍耐力用于应付司里教习师傅的各种魔鬼训练。

　　沅沅还在送绣线的时候听清岚娘子身边的大丫鬟杏儿说起过能通过教坊司里各种残酷的专业训练顺利肄业的是凤毛麟角，一旦有便会成为整个苏州城里最顶尖的歌伎，每日在淮上月拥有黄金时间登台，自行挑选客人等特权，所得收益也可分到四成，最有诱惑力的是被选出来的花魁娘子若是还想做清倌人，和鸨母商定后也是被允许的，只要下一届花魁娘子被选出便可自行选择离开或者嫁人，不过这几年开门立户所得要分一半与淮上月，美其名曰教习费。但就是这样也够份儿使被选进司里的各色佳丽们趋之若鹜了，毕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既然已经迫不得已地进了这烟花宝地，风月场所，谁不希望自己最后可以带些金银干干净净的从良呢。

　　因此，虽然成为琳娘徒弟的门槛奇高，但被选进司里的雏儿们只要是天分高些容色好些的，还是个个都摩拳擦掌的盯着这个位置的。

　　只不过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这曾经名动江南的传奇舞姬师承何处……

　　这些关于教坊司和琳娘的奇闻轶事是沅沅从众娘子的闲聊中可以听闻到的，诚然，淮上月还有许多内幕是不曾为众人所知的。譬如淮上月其实是朝廷重臣田酚名下的产业，为了避嫌托所以给手下王妈妈打理，那些经名师之手悉心调教出来的娘子们也是各有用途的，她们的命运会在通过教坊司肄业考试后最终决定下来。

　　肄业考试那是大家都知道的它三年举办一次，最近的那次从教坊司里顺利肄业的只有妙音娘子一人，余下来的也会依据考核成绩分为三六九等，好一点的挑出一部分送入淮上月充实门户（这些人登台演出也是可以抽成的）还有一小部分精品会高价卖于盐商做妾，稍次一点的也会被司里的司膳房培养成为优秀的厨师，进入春风得意楼（淮上月旗下的一处产业）工作，质量最次的便卖于别处的青楼楚馆，勾栏瓦肆，倚门卖笑，迎来送往这也是最惨的结局，因此无论自身原有资质如何只要进了教坊司，姑娘们莫不是使尽浑身解数努力学习，生怕在肄业考试中落了下称。

　　当然还有极少一部分真正的极品是不用参加考试的，她们师承名家接受各种专业的训练，出来后会被当作棋子直接送入禁宫或被田酚送与其他高官贵族实施拉拢，借以巩固自己的势力，扩张自己的地盘……

　　因此教坊司对授课教师的选拔也是万里挑一的。

　　时间流转至明末，整个苏州城里尚文重艺，民间女子中能人奇士辈出，偏偏历朝历代都重男轻女，身为女子纵使满腹才华也得不到施展，一些胆大的自不甘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夫教子中埋没自己，于是便走出闺阁通过重重考试，击败强大的对手来到这鼓励女子发展的教坊司，她们领着让很多男人都自惭形秽的可观薪俸在六艺所内担任各司的教头。

　　教坊司每年都从民间海选各司教头用以充实内廷，能者为师，身正为范的选拔原则还有那绝对可观的教习薪俸使得民间很多奇女子都跃跃欲试，也使得已经成为各司教头的女子们不敢懈怠，更是要时时学习，努力加强自身修养以防止自己被新秀取代。久而久之教坊司声名鹊起，人们几乎忘了那是专门为风月场培养歌伎的场所，连司内那三年一次的肄业考试也成为苏州当地隆重的文化盛事之一。

　　

　　话分两头各表一支，且说那陈沅沅问明了所行路线便提着果品往目的地走去，淮上月很大，全园皆属典型的江南园林式建筑，歌舞司更是在园子的最深处，这一路行来风景旖旎，放眼望去触目皆是小桥流水，花木扶苏，杨柳低垂，彩蝶蹁跹，再加上时有假山奇石点缀其中纵是住在园中多日沅沅也不免被美景迷花了眼。转过一道抄手游廊，又穿过一片竹林，沅沅在远处便见着密林深处的那一片白墙青瓦，待走近些，只见那屋宇的正中央悬着一副牌匾上面黑底金字写的是教坊司，便知自己已到达了目的地。

　　因是午休时间，教坊司门口并无人值守，沅沅顺利地进入了司内。悄没声息的绕过门前影壁，沅沅只觉得面上被突如其来的风儿凉凉地拂了个遍，浑身的暑气也被这可人的风儿消减了不少。舒服的眯了眯眼，沅沅抬首便找到了那阵凉风的来源，只见一株巨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地立在旁边，树下便是一所精巧的屋宇，素心书馆四个泥金大字嵌着乌木牌匾挂在房屋的正中央。信步走进书馆，只见里面的女孩子均着米色常服，一头秀发琯成黑亮亮的发髻用柳木簪子固定在脑后，个个正排排坐着手持书本郎朗诵读，其间有个身着青衣的女夫子抄手在后一圈圈地左右巡视着，不时提问那些不专心诵读的女孩子……

　　这便是六所中的第一所司书房了，沅沅以前在厨房曾听胡家阿婶说过现任司书房教头是苏州城内有名的才女陆筱云，崇祯二年曾女扮男装考过科举，名列姑苏第一，后发榜前被发现是女儿身，才改由第二名替代，这个陆才女心气颇高因不满家中所包办的亲事，在出嫁前夜便收拾了细软包袱款款地逃家，后来在避夫家追捕的时候误入了淮上月，幸好遇当时的司书房教头吴乐笙，在吴的帮助下设巧计摆脱了凶狠的夫家和无良的自家哥哥，随后便死心塌地的留在了教坊司做了吴月笙的助手。崇祯五年吴觅得良缘嫁了出去，陆筱云便击败了前来挑战的各色人等，稳稳地坐上了那司书房教头之位……陆夫子授课别具一格，凡是经她绶过课的人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称赞的，坊间更是传言陆夫子的课清新又有活力，司书房在她的带领下竟一扫原先沉郁之气，成为了教坊司内一道别样的风景……

　　沅沅清楚的记得胡家阿婶说到陆夫子逃家的这一段是语带不屑的，在她的观念里女子无才便是德，长大了更应该听从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嫁个男人好好相夫教子才是正道。用她的原话说 “阿弥陀佛，现在这个世道又没有女巡抚女道台身为女子要那才华何用？反倒不如嫁个好男人来得实在。女孩子念了书要是一个个都成了陆筱云这样的，那天下还不乱了套了……”

　　胡婶的这番话原是说给旁边坐着的沅沅听的，因为她曾听沅沅讲过书知道这孩子当年在家的时候曾跟着她那落魄的秀才姨夫习过几年字。胡婶的这番说辞明里的意思是教导沅沅做好女子本分，暗地里却是想为沅沅洗脑，为她日后成为大福媳妇打好坚实基础，不过这番隐晦心思却是无法说与沅沅知道的。

　　对于胡婶的洗脑战术，沅沅只是一笑而过，说心里话关于陆筱云那惊世骇俗的种种行为她真的是蛮赞同的，身为女子在这个以夫为天的社会里本身便处于弱势，不论其知不知书遇见机会都应牢牢地把握住，要是还自甘堕落那便无药可救了。这一点是沅沅在亲眼目睹了自己上面那三个姐姐的不幸婚姻后得出的最终结论，但是出于礼貌沅沅当时并没有直接反驳胡婶……

　　想到这里，沅沅不仅又仔细地将陆筱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陆夫子很是敏感，无意中感觉有人注意自己，便转过身去，向立在门口的沅沅射来了一道探究的目光。见那一袭青衫走向自己，沅沅不禁有些慌乱，糟了，早知道应该先走的，现在好了，平白打扰了人家陆夫子授课，这便可如何是好。陆筱云近前，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儿正提着个果篮儿站在课室门口，清亮的目光里有些不知所措，面上隐隐有羞惭慌乱之色，不觉莞尔，看着这娃儿的服色也不像是司里的学生，能找到这儿的，许是哪房的下人来办事迷了路吧。

　　“你是哪房的，怎麽之前没见过？”
　　陆筱云蹲下身去帮沅沅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笑眯眯道。

　　沅沅见陆筱云靠近，开始是一惊，脑子里面第一个反应出来的是自己打扰了人家授课陆夫子不会惩罚她吧，想要跑走偏偏双腿泥塑也似的牢牢地黏在地上挪不开，直到看见了陆筱云笑咪咪样子才反应过来原来人家对自己没有恶意，想想自己之前这样编排人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沅沅不仅羞红了小脸，后来想起以前在家的时候爹爹说过要以诚待人，逢人问话自己要好生回答，、便正了正颜色清亮亮的答道：

　　“我是园子里帮各位娘子采买物事的小丫头，今日是端午，大节下的，王妈妈说夫子们平日里授课辛苦了此番要表一表心意，便让丫头们送些果篮过来，我这边主要送的是歌舞司的琳娘教头，因是头一次进司，临时迷了方向，无意间冲撞了夫子，还望夫子莫怪，沅沅这厢有礼了。”

　　在淮上月里面红玉明面上是王妈妈的大丫鬟实际还兼管园子里各部门的月钱乃至各色节日福利的发放，算掌着部分财政大权，沅沅不晓得今日红玉送琳娘果篮是因公还是因私，但平日里红玉姐姐待自己大抵也是不错的，既然自己已被陆夫子看到为了不显得红玉厚此薄彼情急之下沅沅不得不现编个借口帮她对付过去，语毕了她还不忘蹲下身躯向陆筱云福上一福。

　　陆筱云未料到眼前的小人儿竟如此可人，回自己的话清楚伶俐且礼数周全，还真不像是往常那些下人房里出来的那些野孩子。听那回话内容也文雅，怕以前也是读过书的……思即至此，她便留了个心又接着询问

　　“那王妈妈可曾有事情交代我等？”

　　沅沅偏了偏头，又说了一些应节的吉祥话儿给陆筱云，因对这位陆夫子有好感她最后还不忘提醒筱云夏天日头很烈要注意防暑云云，见这位陆夫子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她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旋即想起既然司书房和歌舞司同属教坊司，那陆夫子肯定知道琳娘在哪里。思即至此，沅沅有了头绪转了转眼珠儿她咧开无害的笑容望向陆筱云。

　　“沅沅初初进司，对司里路线还不是很清楚，既然大家同属一司夫子想必也认识琳娘教头，不知可否给沅沅指条道路？”

　　听她回话有礼有节陆筱云对眼前的这位小人儿更加喜爱，微微笑了笑，筱云将通往歌舞坊的道路指与她看，又好心地告知了沅沅那位琳娘教头的怪脾气并细细地嘱咐了她注意事宜，末了还回房抓了一把松子儿糖与沅沅吃，沅沅眨了眨眼睛确定眼前的这位女夫子没有坏心思才笑嘻嘻地接下了糖，末了还不忘先将一颗最大的松子儿送到了陆筱云嘴里，看着她被自己感动的眼泪花花的才将余下的糖果用油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揣在了上衣口袋里。

　　从素心书馆走出来向右拐路过司画房和司棋房，再穿过一洞月亮门便是琳娘所在的歌舞司了，走出门来，沅沅眼前一亮，只见门口竖着一块鎏金牌子上面用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曰凤鸣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