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凤歌》梵砂

3、瘦马非马（3）

　　淮水城里，日头渐高，街上也愈加热闹起来。
　　封长凤提着手里的食盒，行色匆匆的走在微湿的街头。

　　昨日夜里下过一场雨，他那双已经洗的泛白的布鞋底染了些污泥，穿过几条巷道之后来到一座宅子前。
　　老宅已经有些年月，曾经被养护的很好，而如今却很是衰败的样子，封长凤抬头看了看，只觉得挂在门楣上的那牌匾似乎也有些歪了，金漆摹过的“封府”两个大字也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是许久没有清理过了。

　　封长凤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推开老旧的宅门，自己侧身进了院子，然后将那大门合上。
　　院中，一个手执扫帚的小厮见他进来，便一溜小跑的要帮他提手里的食盒，“少爷，厅堂里有热茶，刚沏的，你去喝一口暖暖身子。”

　　那小厮额上有一层细细的薄汗，显然刚刚扫洒的相当卖力。
　　封长凤将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但也不急着进院子，只有写好笑的对小厮道，“阿咸，早就跟你说过了，这院子太大，你一个人怎么扫的完。”

　　小厮随手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将手里的大扫帚搁到一边，与封长凤一同往厅堂里去，“整个宅子我是收拾不完，但正院一定要收拾好，让少爷和小姐住的舒服。”
　　封长凤知道阿咸固执得很，大约也是没法劝的动，便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五年前封家开始走下坡路，事事不顺，家中也日益窘蹙，祖宅不能轻易置出去，只能削减家中用度，一来二去，直到今年封老爷入狱后，已经是将家中所有的下人都辞退了。
　　只有这从小就被府里收养，与封长凤一起长大的阿咸，说什么都不肯走，也不要工钱，只说留一口饭给他，就还能伺候少爷和小姐。

　　封长凤自小与阿咸感情深厚，赶了两次赶不走他，便也不再忍心了。
　　而幸好还有阿咸愿意留下帮忙操持些家里的事情，不然只留下他和封长凝两个，恐怕还真是有些难办。

　　进了厅堂，封长凤自己倒了杯热茶喝，入口先是涩味，而后才有一丝茶香蔓延出来。
　　想当年封家几乎是喝的贡茶，如今却只能喝这种泛着潮气的陈茶，封长凤心中却已经没有什么苦涩，只问阿咸，“姐姐呢？”

　　听他问起封长凝，阿咸神色里流露出一丝懊恼，“小姐……小姐她下厨去了，都怪我不争气，厨房的事情怎么也做不来，还让小姐去做那些下人做的事。”
　　封长凤倒是不以为意，家中到了这步田地，别院和其他庄子产业几乎是都置了出去，他们自己做些事情如何使不得？

　　正说着，一个身着淡色长裙的女子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几个大碗，“是长凤回来了吗，出去的那么早，还没吃吧，尝尝今天新作的面。”
　　那女子脚步轻缓而，即使端着几个颇重的盘子，体态依然优雅从容，未施粉黛的面庞粗粗看去，竟然是与封长凤七八分相似，只是轮廓更柔和些，也少了棱角，是一张温婉可人的精致面庞，正是封长凤那孪生的姐姐封长凝了。

　　阿咸见状赶紧去接封长凝手里的托盘，口中一边说着，“哎哟我的大小姐，求求您了，别把自己当个下人使吧……你喜欢做吃食便做，喊我去端不就好了。”
　　封长凝却只笑笑，“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的高贵血统，该做便做些事了。”

　　阿咸把几个大碗放好，又去厨房里拿筷子和咸菜，封长凝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儿，便注意到了放在小案上的凤栖楼食盒，她蓦然一愣，竟然有些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吃到凤栖楼的吃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然而片刻，封长凝的眉头就蹙了起来，“长凤，你这……买凤栖楼的东西便算了，怎么还专门要了食盒……”她语气里颇有些不赞同，显然是对封长凤这样“大手大脚”的行为有些不满。
　　封长凤叹了口气，“姐，那是我打算拿去狱中看望爹给他的……他若看我们还吃得起凤栖楼外带的春饼，应该也会放心些吧。”

　　封长凝一滞，顿时万般心酸涌上心头，抿着嘴不说话了。
　　厅堂里一时之间静的吓人，封长凤的声音仿佛也夹带了一丝那劣质陈茶的涩意，“姐姐，跟我一起去吗？”

　　封长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不似往日白皙光滑的手指，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才轻轻回答道，“我就不去了……你跟爹说，家里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封长凤的目光也在封长凝缩起来的双手上停留片刻，心里忍不住有点儿难受，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拿起了阿咸送来的筷子沉默的开始吃面。

　　晌午时分，阿咸提着食盒与封长凤一起出门，两人步行到了牢狱门口，给守门的狱卒塞了点儿碎银，顺利进了牢里。

　　淮水城名字的由来，便是因着淮水从城中穿流而过，借着这水运的便利，淮水城的经济也跟着一路发展起来，当然，也是因为这淮水，城中总是湿气颇重，春季尤其多雨。
　　在诗人骚客眼里，这是温柔缱绻的江南水乡，青砖大瓦间都是画意，然而生活却远不像是诗文中写的那般美好。

　　甫一进入牢中，一股夹杂着酸臭味的腐气迎面扑来，阿咸忍不住伸手捂鼻，封长凤却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快步往一间牢房。
　　看守的狱卒帮他打开门，阿咸将食盒递给封长凤，等在门外，然而他的目光仍旧是跟着封长凤的脚步进了牢房。

　　一个穿着囚衣的中年男人背对着牢门坐着，他头发散乱，衣服也很是脏污，然而腰背却听的笔直，仿佛从来都不曾弯过。
　　阿咸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老爷……瘦了。

　　封长凤把食盒放到桌上，走到封祈峥的对面跪坐下来，“爹……”
　　封祈峥的面庞比入狱前瘦削了很多，但神态间仍留存着从前的从容气度，他睨了一眼桌上那个一看就是凤栖楼的食盒，又扫了一眼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轻轻哼笑了一声，“好，我放心了，你还能想到去买凤栖楼的东西来，可见脑子还清明。”

　　自己的想法瞬间被父亲看破，封长凤也没觉得羞恼，抿紧的唇角却稍稍放松，“爹不怪儿子胡乱支出用度就好。”
　　封祈峥摇摇头，伸手打开那食盒，拿出一块春饼，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阿凤，我知你最重家里的事情，但你可知，我最看重的是什么？”

　　封长凤的嘴角又抿了起来，并没有回答。
　　封祈峥吃完一块春饼，伸手在两人中间的简陋小桌上轻轻的一敲，“嗯？”

　　“看重的……是我姐弟二人。”封长凤缓声答道。
　　封祈峥点点头，又拿起一块春饼，长长的叹了口气，“你既然知晓，又何苦争这一份面子？实在撑不下去，那老宅子也就卖了罢，无甚用处，还能让你们姐弟过得好些……”
　　封长凤的嘴唇抖了一下，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封祈峥拿起一块春饼塞在了手里，他被父亲这举动一噎，就听见父亲又说。

　　“淮水城是个好地方，但这个世界上好地方很多，卖了老宅的钱，你们可以去临南城，去颖中城，甚至是去京城……”
　　封长凤的眼圈有些红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爹，你还在这里，让我们去哪里？不管是老宅还是产业……都是祖辈辛辛苦苦打的天下，怎么能……毁在我手里？”

　　封祈峥咀嚼春饼的动作一致，那一口仿佛是噎在嗓子里，咽下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就仿佛这个倔强的儿子，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梗在封祈峥的胸口。
　　两人对坐无言半晌，封祈峥这才开口道，“儿啊……你别怪当爹的心狠，这几年苦了你们姐弟，尤其是你，跟着我吃苦受累……但这次的事情，不单单只是行商冲突而已，你可知爹被关进来许久，为何迟迟没有罪名？”

　　这也是封长凤一直以来想不透的一点，他眼圈中的红色已经褪去，正认真的看着封祈峥，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封祈峥伸手指了指天，“他们正等着我的罪名下来……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事了，只能听天由命……”

　　封长凤却开口打断了封祈峥的话，“如果我说……我不信命呢？”
　　封祈峥又与儿子对视良久，最终像是败下阵来一般长叹了一口气，再度俯身去拿春饼，弯腰之时却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对儿子道：“回去之后找找你娘的遗物，在那支金钗里，如果有幸遇到能直达天听的贵人……”

　　他只说到这里，就又将一块春饼塞进嘴里，嘟囔了一句，“唔……好吃。”
　　封长凤也垂首将方才被封祈峥塞进手中的春饼拿起来咬了一口，垂下眼帘掩去了眼中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阿咸提着空食盒跟在封长凤身后走出了监房，正午前后的日光很是刺眼，封长凤眯了眯眼睛，方才适应了外面天色。
　　然而他们刚刚走过小巷拐上大街，就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等在那里，正是早上在凤栖楼见过一面的钱儒宽。

　　“封公子。”钱儒宽一见封长凤便立刻打招呼，让他是想佯装不认识都不可能。
　　封长凤心中有些不愉，只觉得这人分外无聊，想奚落自己还要追到这地方来……草草的拱手行礼，便打算直接离开。
　　然而钱儒宽的接下来的话却让封长凤停下了脚步——“封公子何苦对钱某避如蛇蝎？也许钱某便是有些办法能帮到封公子和封老爷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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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躺在车顶的太子：呵，钱儒宽，我记住你了，你已经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