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沈若至玖

16、第七章 无能(1)

　　日子就这样渐渐过去，严归对我越发放松。我倒是疲懒，很少走出这条街。

　　来琼州已经两个多月，微信里的那些“熟人”已然完完全全变成了陌生人。手机上的社交近乎为零。除了大哥的几条消息，我甚至不怎么看朋友圈——有那些闲工夫，我宁肯到酒吧里帮忙或者同活生生的人聊天。

　　当然，能和严归说两句也是好的。每每想到这儿，我的心便噗噗跳，奇怪又羞赧。

　　这天又到周四，我唱完歌坐在吧台旁边休息。江暮雪同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四周围坐着几个人，有的静静喝酒，有的同旁边的人絮絮说着什么。

　　严归昨天晚上不知道忙什么，五点多钟才回来。这会儿他还在二楼休息，吧台旁边只有阿葛和小宋在忙碌。

　　“暮雪。”这时候突然旁边冒出个脆亮的女声，接着就看到平时一身黑的“小哥”又面无表情的坐下。

　　那一刻，说是我的世界如遭雷击。

　　头一天来这酒吧的时候，我就注意过这人。当时她坐在严归的右手边——光线最昏暗的地方，严归熟门熟路给她上了一杯青梅酒。

　　她来的不多。我仔细想了想，这两个多月，我统共也只见到她三四次……但是这人一来必然坐一整夜。且又异常赶巧，总是挑着人最少的时候窝在人最少的地方。大多数时间，她总是戴一顶乌漆漆的画家帽，浑身上下都穿得漆黑黑的，只低头喝酒——整个人身上大写着生人勿近。虽然我在“归”呆了如此长的时间，也没有敢同她主动搭过话。并且在她来的有限的几次，我也从未见过什么人能同她说上两句。

　　“百里还是这样神出鬼没的。”小宋笑着取出一只古典杯:“White Russian？”

　　她冲阿葛打了个招呼，又点点头应下小宋:“我请，两杯白俄罗斯，一杯长岛冰茶。”

　　我猛然意识到其中一杯为我叫的，于是很快局促起来——严归是不许我喝酒，要是被他发现……虽然我知道他不会拿我怎么样，可是心里头却打心眼儿不想逆着他来。然而别人的好意又不便拒绝，这人也有趣，按道理我俩并不认识，为什么不自我介绍一下再说呢……

　　“小宋，把其中一杯换成橙汁。你又不是不知道规矩，严归可不得扣你工资。”江暮雪替我解了围，冲小宋眨眨眼。她笑着拍了拍旁边的高脚凳，示意这个女生坐在旁边:“这家伙很我们不一样，管我们的大概是男朋友那种可以敲打的生物，然而她可是被大家长看着呢——说起来，今天倒是愿意过来说两句了。”

　　说实话，这几天我对于大家长这个概念总觉得心里膈应。

　　“前两次都喝得高了，不大好意思凑过来。”被称为百里的女生坐过来，仿佛是带着歉意和探寻的目光瞅了我一眼。我猜是出于礼貌的缘故，她摘下了帽子:“白俄罗斯都不行，这家教真是可以。哎……本来这种酒可是与可爱小女孩交朋友的专用酒啊。”

　　这个回答就很可爱了。我不做声的转头去看她帽子下的脸。这才发现她原来同我差不多大，二十上下的样子。一头带卷的黑发毛绒绒的，五官不算漂亮，胜在清秀合适——其实看了这一张脸没人会把她错认成男人，然而戴上帽子压低帽檐又裹上一件肥肥大大的黑色薄外套后就不是这样了。

　　“沈百里。”她低下头，方便隔着乐姐同我打招呼:“我不姓百里，我姓沈。”

　　“顾朔北。”我连忙笑着点头回应:“我……叫你百里？……”

　　“我高三——其实我知道你叫顾朔北，酒吧里熟人我还是了解的。”她也笑笑:“这样称呼就挺好的。”

　　竟然只是个高中生！并且还是高三！我不禁往不良少女那一块想，然而她的态度很友好，且细细想想来的次数也不多，年轻人谁没有点小叛逆。于是三个人的交谈越发顺畅。不一会儿，小宋已经把调好的酒端了上来:“八点多……这会儿不上自习了？”

　　“今天清明假期第一天——当然也是高三的最后一天。”沈百里耸了耸肩:“好不容易跑出来喘口气，可别跟我再提了。”

　　我发现沈百里与我想的大相径庭。原本以为是个内向的叛逆冰山，没想到话加起来比江暮雪还多。她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且谈吐流畅时不时还能引经据典一下子。她还带着各种指向性的手势，时不时又蹦出来几个梗，可乐又可爱。

　　江暮雪见我笑个不停，回过头来说：“好些人都以为这家伙是个不好说话的，其实完全就是个自来熟。”

　　沈百里听了笑着挠了挠头，突然有了有点腼腆又羞涩的样子:“我其实挺喜欢和人交流八卦的，就是好多人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都说我看起来好像不大好说话。”

　　我的胆子也大起来:“你这一身黑漆漆漆黑黑的，当然让人觉着‘唔，这家伙不会是个耍帅的小混混吧！’，我以前还以为你是男的。”

　　“哈哈哈！”沈百里大笑起来。她笑起来很有趣，五官都挤在一起，一双元宝丹凤眼转眼就成了看不见的小月牙:“其实我只是挺喜欢黑色又热爱耍酷——我还不知道我这么厉害。看来没准在什么时候，已经有小太妹看上我啦！写下她们可要伤心喽。”

　　“谁能看上你？这么矮的小个子。”江暮雪晃着手里的长岛冰茶，又看看沈百里手里:“还喝这种可爱的酒，乖乖把你的高三上完再说吧。”

　　沈百里突然沉默了一下子，低着头仿佛入定。她定定的盯着面前的White Russian。古典杯里咖啡色的酒液在吧台的灯光里闪现出漂亮的琥珀色光芒，上层绒绒的一层淡奶油——小宋还在上头拉了个漂亮的八边形图案。

　　“哎……愁啊！”她突然叹了口气，虽然嘴里喊着愁，然而脸上依然笑着。她端起杯子三下两下将那剩下的几口酒喝完:“愁！”

　　江暮雪“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愁什么？”

　　“我愁江风明月，非吾之所有啊！”

　　我们几个笑起来，沈百里也依然笑着。只是我注意到，她那对眼睛不再是弯月牙一样的形状了。

　　“‘吾与子之所共适’，你愁什么？”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严归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江暮雪他们都同他打招呼。

　　“好嘛，我不愁了。”沈百里撇撇嘴:“我愁虚幻虚伪的生活何时结束。”

　　空气仿佛突然凝顿了一下。我猜大概是大家被这充满中二病的需要震住了，然而仔细嗅嗅空气里仿佛又有些严肃的味道。

　　“中二病又犯了。”严归突然发话，径自打开门走进去:“你呀……算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百里又笑起来，两只眼睛月牙似的。“说起来，我前段时间。查出来这里长了一个小东西。”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可能一个月两个月的都很难再过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好的。要是恶性的，那估计永远也过不来啦！到时候可别想我。”

　　“你说什么？！”阿葛率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了嘛，肚子里长了个小东西。没事医生说吃什么不影响的。”我还处于呆滞的状态。两眼直直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她看起来就像每一个年轻的女孩一样，快乐、单纯，然而这种事情——她竟然可以如此平静的说出来。

　　严归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什么时候走。”

　　“大概后天，爸妈来接我回家做手术。”她说，“医生说这没什么的，小毛病。天呐，你们不要气氛这么凝重啊！我要被你们吓死了。”

　　小宋率先打破了沉寂，他递给沈百里一杯水:“你竟然还敢来喝酒，你爹妈知道了可不得过来跟我要求赔偿。”

　　“你的酒又没毒，难道怕我去告你吗？！”沈百里回头狠狠瞪了小宋一眼。

　　大家忽然都不怎么交谈了，现代医学忽然可敬。然而对于他人病痛灾难，没有人不惋惜叹气的。吧台的灯光散发出柔和的金色，旁边的小舞台笼罩着一圈温暖的橙红，再衬上其他散台发出的各色灯光，无数亮丽的线条交织驳杂，投射在酒架里的玻璃瓶上，反映出各种光彩。

　　大家忽然都隐没在这光彩里。每个人的脸部轮廓都像是刷的金粉的做旧剪影，在一瞬间变得不真实。我的脑子里闪过左昆特症之类的东西，但是闪烁的速度非常快。我还没有明白点什么，就已然消失不见了。

　　“其实我觉得还好。”沈百里说，她的语气有些疲惫，但是又很平静。没有喜怒:“小毛病而已，我以前得的多了去了。”

　　“你不能把生病当作一件平常事。”江暮雪握住她的手:“平时要多注意身体啊。”

　　我连忙跟着点头。

　　“你的男朋友知道这事情么？”严归突然问。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有些突兀。

　　“啊，分手了。”这句话说的像是“我没吃饭”一样风轻云淡:“我不行，留不住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