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可无瑕》温令辞

6、众生如棋

　　我伸出手。

　　一片片晶莹的雪花飘落，然后又在我掌心融化成水。

　　我眨眨眼，拢紧裹在身上的新袄，时间过得的确快，先是转瞬就入了冬，到了国宴，宫里一片喜洋洋的。

　　我也觉得有些欢喜，过年呐，可以避过好几天繁重的课业，可以收到许许多多好吃的好玩的，甚至还可以到京城转转，见见世面。

　　我拿着父皇给的出宫令牌，心里的期待愈发膨胀，哪怕知道还有一堆侍卫隐藏盯着我，也依旧不能磨灭我的好心情。

　　京城的确格外繁华，当我站在集市上时，耳边全是小摊贩的吆喝声，与人们欢欢喜喜的笑声，行人来来去去熙熙攘攘，我漫无目的的跟着他们一起晃，脸上也染上了笑意。

　　真好啊，国泰民安，海清河晏，每个人都幸福和乐，我想着，父皇真是一个明君，我又想起了晏惜怀，那个陪我父皇为父皇出谋化策的人，如今一切如他看见便也是欢喜的吧。

　　一个晃神，我便与一个走的匆忙的人迎面撞上，忘上他慌张的眼，再瞅瞅我身上华贵的衣袍，我瞬间明了，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格外宽和的笑，然后目送他匆匆忙忙远去。

　　再逛逛，买些小玩意儿，我暗暗想，把刚刚那个人抛到了脑后。

　　集市上的东西琳琅满目，看得我眼花缭乱，眼神一转，我瞅见了边角里的糖葫芦。

　　去年冬天，我也是出来转了一圈，想到那糖葫芦的滋味，我咋咋舌，酸酸甜甜，可好吃了，让我迷恋了好几天。

　　我于是快步走过去，想起了去年宫宴看见的那些个傲气的公子哥，觉得有趣，便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特别霸气的瞥了那畏畏缩缩的小摊贩一眼。

　　“三根糖葫芦。”

　　“好嘞！给您。”

　　我望着小摊贩献媚的笑，心里愈发膨胀，接过三根糖葫芦，摸摸腰边的钱袋子，幻想自己是那些话本里的大侠，直接掏出几两碎银，然后霸气的撩撩头发，说一声：“不用找了，爷送你的。”然后在小摊贩感激零涕的眼神中走远……

　　我摸着钱袋子。

　　诶？！我的钱袋子呢？！

　　我有点慌，手在腰带边来来回回摸了好几下，不得不接受钱袋子不翼而飞的事实。

　　想起刚才撞上我的人，又想起话本子里那些扒手，我不得不承认，我居然被人，偷，了，钱！而且还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目送他远去……

　　刚才或许脑子里进了水。

　　不过更为尴尬的是眼下，望了望小贩讨好的笑，我有些无语凝咽，有点想跑。

　　最后我在跑和叫侍卫出来付钱中艰难的选择了叫侍卫出来付钱。

　　还没等我开口，我便眼睁睁的看到了一整锭银子落小贩手上，然后再眼睁睁的看着来人抢了我幻想中的台词，我看着他微微启唇：“不用找了。”觉得心脏中了一箭。

　　然后便迷迷糊糊跟着这个人，被他牵着进了一家酒馆。

　　而我的侍卫居然一个也没出现！我觉得回宫后，我要找父皇扣他们俸禄。

　　来人很好看。我自认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美人，不提宫中的肥环燕瘦，但说我父皇，即使已至中年，那也是个剑眉星目的美男子，而我娘亲，也是眉目精致，能迷倒一片的大美人，还有我自己，我的脸有些像娘亲，更棱角分明些，也格外帅气 不过我还是被来人惊艳到了。

　　我瞧着他似乎跟我父皇是一个年龄，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唇角微微上扬，便有春花绽开，我被迷的晕晕乎乎。

　　然后便见美人启唇：“你叫何名？”

　　“夏怀晏。”

　　我突然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说名字的行为有点傻，我毕竟是个皇子。然而说都已经说了，如覆水难收。

　　不过一般长得美的人心肠也很好，我隐约觉得来人不会害我。

　　然后我便见他挑挑眉，道了一句：“怀晏啊，很好的名字，怀念晏惜怀么？”

　　我怔了一下，都没想到他能把我的名字跟晏惜怀联系在一起。

　　现在国泰民安，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晏惜怀了，在很多人眼中，晏惜怀这个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我亦曾听过流言，晏惜怀功高盖主，被父皇赐予一杯毒酒，所以很少人敢提他，怕触了父皇霉头，不过来人倒是丝毫不曾忌讳。

　　我又想起了几年前国宴后，还是在御书房，父皇似乎喝醉了，拉着我，要我陪他下棋。

　　父皇满脸通红，实在是醉得不轻。

　　他迷迷糊糊摆好残局，竟是一子未错，然后他动了一颗白子，也是我第一次见父皇动棋，然后他满眼亮晶晶的冲我笑。

　　“我下好了，到你了。”

　　我不敢动。

　　然后我见父皇叹了口气，眼里的光都灭了，末再理我，而是走到御座前，抽出一沓纸，提笔就写，写了好几张，装入信封。

　　我眼尖瞅见六个字——吾友惜怀亲启。

　　然后看着父皇打开一个柜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这样的信封。

　　从那时起，对那些流言有些相信的我，再也不信了。

　　我的父皇和晏惜怀，的的确确，明明白白，是很好很好的挚友。

　　又扯远了。

　　我的思绪被拉回。

　　看着来人似笑非笑的敲敲桌子，笑着说了一句：“你和晏惜怀可真不像，他可从不在与别人交谈时走神，见过他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我脸有些红，又觉得莫名其妙，只是名字相近而已，我为何要和晏惜怀相像？

　　不过我还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认识晏惜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眼神恍惚了一下，慢悠悠倒了杯茶，然后慢悠悠开口：“认识啊，一个很矛盾的人。”

　　矛盾？

　　我眼睛亮了亮，有些激动：“诶，有什么矛盾？晏惜怀难道不是很善良？心怀天下？仁心仁德？”

　　来人看向我，似乎很是惊讶，他止不住的笑了起来，然后眯起眼，递我一杯茶。

　　“对啊对啊，晏惜怀很善良，心怀天下，仁心仁德，矛盾是我随口一说。”

　　然后他又开始笑，很是开怀，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小公子，你真可爱。”

　　我继续忽略他口中的可爱，美滋滋想着，晏惜怀不愧是我崇拜的人，这么优秀。

　　我更激动了，身子向前倾：“你能跟我讲讲晏惜怀吗？”

　　他点点头，语调懒洋洋的。

　　“晏惜怀与当今夏国国君，相识于微末，然后在国君起义时，一路相随，辅佐国君，出谋划策，救民于水火之中，国君打下天下，晏惜怀至少出了一半力。”

　　我捧住脸，不住点头，觉得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第一公子晏惜怀，智盖京华，运筹帷幄，匡扶大义。我觉得他，确实值得父皇念念不忘。

　　“然后呢？”我越发期待，“大夏建国后晏惜怀呢？”

　　“没有然后。”我看见美人叹了一口气，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漫漫上了点点愁绪，“或许死了，或许隐世，谁知道呢？”

　　我觉得心脏中了一箭，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偏偏就想再确认一次。

　　我也跟着叹了口气。

　　又想起了在画本子里看到的一句，很深沉的开口：“英雄迟暮，美人白首，唉！唉！唉！”

　　然后美人扑哧一声，愁思散去，整张脸都明媚了起来，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弯弯。

　　“小公子，你真可爱。”

　　我没法再忽略一次他口中的可爱，很想反驳回去，然而美人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他很潇洒的起身，摆手，离开，留下一句话散在风里。

　　“小公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回味了一下，这一句，就是这一句，格外像话本子里，反派不敌主角，仓惶逃走之际放下的狠话。

　　等等，我突然反应过来，反派，还没有，付钱！

　　我突然体会到一种“惟有泪千行”的悲凉感。

　　虽然最后我还是顺利回宫了，当我在酒馆整整坐了一个上午，我不知所踪的侍卫，终于带着钱来赎我了！据他们所说，他们不敌美人的暗卫，被套麻袋打晕，然后就晕了一个上午。父皇知道了这件事，听我描述了一下这个美人反派，然后抚着我的头，笑眯眯的：“小六儿，认栽吧。”

　　突然感觉美人才是主角，好气！

　　再一次见到美人，是在国宴上。

　　歌舞升平，各官员依次向父皇行礼，我嘴里塞满了糕点，娘亲称病，在宫里休息，没有出席，我的几位皇兄一个做的比一个稳，所有人脸上笑嘻嘻，好话不要钱。

　　然后萧国使者出席。

　　美人挑着一桃花眼，懒洋洋的，似笑非笑的，没什么诚意的向父皇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

　　然后再挑着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向我看来。

　　我嘴边还沾着糕点渣，傻愣愣的。

　　然后我听见父皇说：“国师别来无恙。”

　　五国之中，只有一个人被称作第一公子，也只有一个人被称作国师。

　　萧国国师萧止祈，站在权力巅峰的男人，在萧国呼风唤雨，万人之上，把控了整个朝政，据说是个佞臣，很佞很佞的臣。

　　我想象中的萧止祈，有着山羊胡，满脸皱纹，眼神阴郁，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怀好意，我很坏。

　　可眼前这个萧止祈，比起亲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大权，更像是一个笑一笑就让人甘愿付出一切的祸国妖妃。

　　和传闻，严重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