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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鹿城春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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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二年的春来的格外的晚,鹿城走街串巷的担郎比往年少了些,总不见吆喝。黑漆漆的巷子寂静得如同死物一般。时令也不好,何家高墙里往外冒的几株杏花被风吹雨大一番后零落一地,和年后残留下的鞭炮一起化成了红色的泥土。
鹿城十五岁以上的姑娘,一夕之间全长大了。
夜已经深了,远处巷子里残留着几声狗吠,何秋秋笼着暗红色的灯笼坐在镜子前解辫子,潮绿色的元宝领子上还残留着桂花藕粉的味道。她一边闻着着味道,一边把齐腰的头发梳散开来。家里的米店正打烊,大门落锁是哐嘡一声,豫掌柜的吆喝着伙计来照看烛火。走到秋秋门槛前也不进来,隔着窗户喊秋秋。
“小姐,最近不太平,孙大帅听说是要打过来了,夜里也警醒些 。”
秋秋目光滴溜溜的,揪着梳齿上的头发:“豫叔,说多少遍了,我记着呢”
梳子的表哥周敏昌从广州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的,紫檀木触手生香,送给秋秋的时候还有个金黄色的穗子,时间一长都散了。周敏昌在秋秋的姨妈嫁进周家之前就已经是周家的大少爷了,姨妈嫁过去后还算相处和睦,姨妈后来也没生男孩,只生了一个女儿,取了个名字叫周敏英。对于妹妹和继母,周敏昌是尊重的。
自从十岁那年去过广州一次,见到了十八岁的周敏昌,秋秋就记住了这个不一样的表哥。有好几次做梦她都能梦见他,梦见他带她去吃宝香斋的鱼翅,梦见他一袭白衣坐在堰头吹笛子。
最近一次和他见面就是一个月前,他来家里送请柬。送了秋秋一套月白色的褂裙,在何家住了一宿。他这次来,秋秋是心里有气的。想着表姐周敏英嫁给潞城警察厅长江少于的事。表姐家不是商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
秋秋知道,表姐心里是不愿意的,可是姨妈没儿子,在周家也是没地位。
今天参加完表姐的喜宴回来,秋秋就心事重重。
远处暗门子里还有女人尖笑的声音,像河面上影影绰绰的倒影一样虚无缥缈。
雨银儿端着个黑色的脚盆进来,看见秋秋一言不发地坐着,笑了笑道:“想什么呢?明天还要上学,伤这份心做什么?表小姐那样的体面人,那表姑爷自然不敢亏待的。”
秋秋脱了外衣,只穿着个红色的肚兜,拉起黑色的褂裙,把脚伸进盆里:“雨铃儿,你脱些,咱们一块洗了吧。”见雨银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她伸手把她拉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手往她咯吱窝里蹿,等雨银儿挣扎起来,秋秋已经提溜着两只袜子倒在一旁。
两双脚在水里泡着,像四尾白色的鱼。
豫掌柜的的火把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房里的两个人就痴痴地看着。
“雨银儿,给我剪个洋头吧,表小姐那样的洋头。”
雨银儿赤着脚从脚盆里跳出来:“老爷太太要知道我剪你的头发,还不把我打死。这鹿城哪有一个姑娘家剪洋头的。”
秋秋两手撑在床上,红肚兜上的牡丹花在灯影下一跳一跳的:“把你打死,我哥舍不得。”她不安分地笑笑,一头的秀发像波浪一样搭在微微隆起的胸部。
“少爷也不会同意的。”
“我的头发,凭他们说去。”
雨银儿拗在一旁,红着一张脸:“要剪你自己剪,剪完找不到婆家。”
“坏丫头,你娘小时候要你裹脚的时候还是我救的你,现在倒不记我的情。也是,你雨银儿现在只心疼我哥,不心疼我了。横竖我是把你当亲姐看,你倒不疼我。”
雨银儿见状急了,红着烟圈直跺脚:“我要是存了这份心,叫强盗抢了去!现在日子不太平,眼看着是要打仗了,鹿城的姑娘能嫁走的都嫁走了。表小姐那样人才,哪个男的配得上?还不是找了个行伍里的。你要是哪天也嫁了……”
“呸呸呸!我才十五岁,要嫁也是你嫁,你要嫁就得嫁我哥,当我嫂子。”秋秋爬过床沿,够着梳妆台上的一叠梅子,自己嚼了一颗,递给雨银儿一颗:“等表哥来,我要他带我去广州,你可别告诉我娘。”
雨银儿红着一张脸,憋着不说话,把梅子塞进嘴里。半晌才说:“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少爷,亏得你真信他。姑娘家家,没羞没臊!他要是真带了你去广州,半路上讨了你做媳妇,太太要不依的。”
吧嗒一声,梅核在她嘴里碎了。
秋秋红着眼睛看雨银儿,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是叹气。雨银儿端着洗脚水出房门的时候豫掌柜的张罗人电灯,一排排的红灯笼褪了色,在风里晃来晃去。她弯下腰来把盆里的水泼进天井,起身的时候听见自己身上的骨头啪啪几声,不由愣在原地。隔着窗户能看到秋秋的脸,她还坐在灯火前,透着窗纸都能听见她细碎的歌声。
她和秋秋不同,秋秋才十五,她已经二十了,十五岁的时候逃荒来了鹿城,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她是被一个牙婆卖进何家的,她只记得那牙婆有一双吓人的小脚,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刚来到何家的时候,牙婆要雨银儿管自己叫娘,她不肯叫,牙婆拿着剔牙的银针扎在她的背上。哪怕过了五年,那种疼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逃荒出来的女子是没有娘的,雨银儿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
想到这里,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提溜着盆往院子里走去。夜太深了,阴风阵阵袭来,吹在房梁上呜呜的响。她不由地夹紧了手上的盆,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她想着秋秋和周家少爷的事,心里火烧火燎一般。
只有雨银儿知道,表少爷不是好人,只是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每次他打量雨银儿的样子都教她心头发颤。
经过何鸣先门口时她走的更急了,大麻花辫垂在胸口时像两斤称铊,让她喘不过气来。刚走到窗下时窗户吱嘎一声开了,何鸣先的脸露了出来,正冲着她笑。他穿着白色的中衣,刚理的头发新茬还在,一股子茶叶味道徐徐透来。
雨银儿的脸红到了脖子:“少爷,放我过去,太太等我打络子呢。”
何鸣先的鼻子高高的,泛着健康的光泽,反而笑道:“太太早睡了,我刚从太太那来的。我这里有碗馄饨,太烫,你来给我吹吹。”
“我不来,你明早就上学去了。”
他左右看了看,伸出手抓住雨银儿那只铜镯子:“你要不来,我要烫了可赖你!”
雨银儿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我给你吹,你先从窗上下来。”
她把脚盆立在墙角,轻手轻脚地摸着门上的栓,刚打开门进去,就有人从后面抱了上来,她挣脱不过,任凭他抱到了床上。她今天穿的多,身上也不方便,只是由他抱着喘了一会儿就坐了起来。
“馄饨在哪?我给你吹。”
何鸣先也坐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桌上呢,趁热吃吧 。”
她走过去,坐下来拿筷子,慢慢地开始吃。
“少爷,你这次又该什么时候回来?”
何鸣先坐在窗边盯着两边的门,神色不明:“送秋秋到了学校就坐船走,大概两个月。”
雨银儿搁下筷子,捧起碗来喝着里面的汤汁,喝完了眼睛就红了。
“你们都走了,哪天太太要把我配人了,我总不能不识抬举……”她心里越想越苦,以至于落下泪来:“现在又打仗,你一个人在外地,我心里害怕。”
窗前正有一只灯笼,在风里摇啊摇的,里面的烛火轻轻颤动着。何鸣先转过脸来看着雨银儿,几步走到她面前,他极高,身影笼罩着她的,像座高山一般。他伸手握住他她的手,反复摩挲着。
“总有我当家的时候,你怕什么呢?”
“我心里是知道的,你是少爷,总不能娶我个丫头当正房。”
“谁说不能,我何鸣先非你不娶。”
雨银儿听了这话,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回他,只有睁着眼睛看他,看得眼睛发酸了还不肯眨一眨,好像眨了眼睛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似的。她默默地揪出腋下的手绢,揩了揩眼角的眼泪:“秋秋睡了,我去看看她。”
她推开何鸣先,绕过堂子跑进了花园里,从杏花树下匆匆跑过。似乎背后有东西追着她一样。她似乎还能听见何鸣先扒着门框在喊:“非你不娶!”
房梁上的声音像唱歌一样,雨银儿靠在房间的门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何家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