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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雪宜亭 ...

  •   宜亭又下雪了,今年的雪不同往年,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厚厚的雪霰上只留下薄薄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凤香端着一个褐色的瓦罐走在雪里,睁着眼睛看着漫天而过的大雪。东苑的红梅漫过青灰色的院墙,隐隐地透着甜涩的香味。她不由地加快的脚步,马甲里面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转过西苑后的竹林,道路越发狭窄,石桥上落了雪,只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上去就像隐藏在雪地里的一段脊骨。拢了拢领口,拐进了后面的小院里,一进去就听见几声急促的咳嗽,赶忙撩开帘子走进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瘦的女子歪在塌上看书,一块鹿皮毯子已然盖不住双腿嶙峋的瘦骨。只是窗外的雪映得窗台透亮,反衬得她眸色深沉。

      女子放下书,在枕头底下抽出手帕捂着胸口粗粗地喘,另一只手搭在自己漆黑的长发上,不知道要说什么

      凤香把瓦罐里黑乎乎的药汁倒进碗里,走过去坐在榻上扶起女子,再她耳边轻轻说道:“孙少奶奶,该喝药了。”

      药?

      女子轻笑,笑声从鼻尖荡出来,笑自己也笑别人。她喝药,她一向如此温顺,林孝磊要她做的,她都做到。女子伸手接了,看着那碗上描着的福禄寿字,眼下渐渐湿润了。她虽然伤感,但依旧歪在塌上,拿起那只沉重的碗一口一口地喝着,放下的时候碗底只剩下青黑的药渣子。凤香抿着嘴,把旁边准备好的枣子递给她。

      她推开了那碟枣子,揩着嘴角:“帮我削个梨吧。”

      凤香又去削梨,又大又圆的水梨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皮面上有了好几个疙疤,她的刀又厚又块,削着那脆皮滋滋地冒水。

      女子放了书,仰面躺着,看着雕花窗户上的玻璃落了雪,看着看着突然开口:“又下雪了,今年的雪来的真早……”她突然又笑,失魂落魄一般道:“外面这么大的雪,我在这屋子里看着,好像是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凤香抬手抹了抹眼角,水梨汁液落在眼角丝丝生凉。
      女子扭过头来看她笑道:“傻丫头,你哭什么?”

      凤香头偏向一边,不敢看她的眼睛:“孙少爷明天回来,这样的话您可千万别让他听见。这几天冷,您的病又重起来,原本只是咳嗽,现在晚上做梦越发会发梦了,一惊醒就是一身的冷汗……”

      是啊,五年,这就是一场梦。

      鹿城,宜亭,何家,林家,哥哥,表哥,雨银儿……他们都离开了,又似乎是他们从来没到来过。女子歪歪头拢了拢被子,伸手接过凤香手上的碟子,她是个懂事的丫头,把梨片的小小的,女子拿着旁边的勺子慢慢地吃着。

      凤香撩帘子又拿着罐子走进风雪里,在廊头转角遇见了从老爷房里出来的周姨太,周姨太今天穿了灰白相间的皮草,里面露出紫色的元宝领,一见凤香就赶紧叫住她问秋秋房里的事。

      凤香捧着罐子摇摇头:“姨奶奶,别问了。”

      周姨太并不死心,小声问道:“你孙少奶奶的咳嗽又是自己故意冻出来的?”

      凤香低着头,不敢答话。周姨太皱了皱眉说:“行了,我心里有数,你孙少奶奶拿我们当傻子呢!这事傻子都看得出来,她这是恨孝磊呢。”

      难道不该恨么?凤香嘴角细微地抽动,她很想质问眼前的人,这偌大的一个林府,究竟有没有真正关心过院子里那个女人的死活。她早就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把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晚上周姨太来房里瞧病人,见对方抑郁寡欢,不免好心劝慰了几句。她这样艳丽多姿的女人是不会理解的。

      一晌话毕,周姨太喝了一口茶,看见对方没什么精神,她没道破,只说给老太爷炖了药,要去看火。女子勉强站起来要送她,被她婉拒。

      两个人隔着桌子站着,周姨太没来由的叹一声:“我总想着,这林家这么大,又空又冷的像个棺材一样,什么时候你们有了孩子,这才能像个家。”

      周姨太眼波流转:“你啊,吃亏就吃亏在这份痴心上,这世道啊,女人是最不能痴心的。”

      周姨太走后女子开始洗漱,黄铜盆子里的水冒着热气,她把手上的戒指摘了,仔细地泡着手,氤氲的热气升腾,扑在她脸上,吸了一口热气进去,竟忍不住咳嗽起来,口中一口鲜血吐出来,染了满盆的黑红色。她挣扎着起身,拿起帕子揩了揩嘴角,见帕子上上也沾了血迹,就靠在塌上将帕子就近烧了。

      凤香进来时见人已经喘成一团,由于肝火上郁脸上浮出一种紫红色。凤香赶紧倒了杯茶给她,她见来人是凤香,便指了指那盆血水。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你去把她倒了,别叫人看见。”

      凤香红着眼睛倒了再回来,半跪在女子面前,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不已。

      女子刚想说话,一时情急,又喘了一番才缓缓道:“哪里就死了,你不用哭成这样,攒着眼泪吧,总有你为我哭的时候。”

      女子换了衣物,烫烫脚就睡了,淤血吐出后反而是松快了许多。凤香一边抹眼泪一边在井边洗衣服,一抬头月亮起来了。

      她想起了六指儿唱给她的歌。她抬头看着月光低低地唱……

      早上的时候管家领进来一个新的婆子,指给了后厨。这天烊雪,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厨房里的人都乐得偷个懒拿菜出来择着。新来的婆子手里拿着个萝卜,仔细地揪着上面的须,揪着揪着就开始向旁边的人打听府里的事。

      “这府这么大,吃这么多的粮食,怎么看不到老爷太太?”

      旁边的婆子朝她眨了眨眼道:“你新来的不知道,正经主子就四个。老爷是吃素的,周姨娘要吃北方的面食,这位孙少奶奶……她呀,吃的都是些讲究的菜,上面交代了,就连喝汤都要些易消食的汤。你看这样各吃各的,能不消粮食?”

      “你不是说四位主子,那还有一个呢?”

      婆子把框子倒过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直到掉下许多松松垮垮的泥灰:“还有一个是孙少爷,孙少爷可是个人物,正儿八经的军官爷,大旅长,不过他不常回来,一回来也是同孙少奶奶一起吃,我们不必为他开灶。”

      婆子听了这话,点点头道:“孙少爷这样的贵人,孙少奶奶是哪家的大家闺秀?”

      她这么一问,婆子们脸色齐刷刷变了,原本叽叽喳喳的院子竟变得格外安静。

      “ 你当着主人家的面千万别提孙少奶奶的娘家。你不知道……”婆子别过头看了一眼院门,才敢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我们这孙少奶奶是被孙少爷逼着嫁过来的,嫁过来的时候还留着短头发呢,是个新潮的女学生。我听外面的人说,结婚前她还逃婚,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又跑回来了。孙少奶奶嫁来的时候才十六岁,两年之后才有了第一胎,被孙少爷一脚给踢没了,从此之后孙孙少奶奶就多病多灾的,身体总不见好,五年了都没再怀过……我估摸着……这孙少奶奶是没生养了。”

      “咦……那八成也是个福薄的。”

      “您话别说那么难听,孙少爷可宠她,给上头听见可不得了!”

      婆子忙捂住自己皱巴巴的嘴唇:“要是宠的,怎么就把孩子给……”
      “嗨……那孙少爷心里怎么想的谁知道,也有人说是她自己走楼梯摔的,不过瞅着她恨孙少爷这劲,没准这是让他给踹的,我们这孙少爷什么都好,就脾气怪了些。”

      婆子还要说,洗完萝卜刚要张嘴,抬头就看见一截蓝色的粗布段子,赶紧闭上张开的嘴,眯着眼睛朝来人笑道:“凤香姑娘,来拿药啊?”

      “啊,来拿药,那药煎好了吗?”

      “煎好了。”

      凤香笑笑,脖子上的银圈发着光:“我还以为您忙着说闲话,没空照看我的药呢。”

      “嘿嘿,这那能啊,我给你端来。”说完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捧着药罐出来,交给凤香:“仔细烫哈。”

      凤香压根没瞧她一眼,转身走了 。那婆子站在凤香背后见她走远了才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没皮没脸的懒货,去那没生养的主子那里得脸了,越发是得意!看哪天孙少爷纳了几个姨娘进来,我倒来收拾收拾你!”

      天气正好,凤香给女子何了药就把被子搬出去晒,女子则拿着椅子坐在晒被子的竹架子前晒太阳。

      竹架子是刚打好的,手腕粗的竹子漆了厚厚的一层清漆,在阳光下味道有些刺鼻。这院子平时僻静,没什么人打扰,女子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条绣着蝴蝶的的汗巾蒙在脸上仰面躺在枣红色的塌上。

      汗巾里有一股柏木的香味,淡淡的,闻着心安。

      躺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一串脚步,以为是凤香拿了锤子过来打被子上的灰,闭上眼继续睡。

      那脚步声停留在她跟前,过了许久也没听见打被子的声音,反而是有个炙热的身体缓缓躺了下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但有些沙哑:“身体不好怎么还出来吹风?”说罢就把手伸向袖笼,抓住了她那双纤弱的手,“手这么凉。”

      她太熟悉这双手了,这双手上有握枪的茧子,就在他的中指食指上。这样的一双手摸着她皮肤的时候根本不像是抚摸,反而像是在磨砺。

      他磨砺她,仿佛她是他的一把枪。

      她不敢动,汗巾下朱唇哆嗦着:“先让我把汗巾放下来。”

      他并没放开她,和她在天井里的阳光中躺着,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从元宝领一直闻到她那双丰满的唇上。

      他在笑,隔着汗巾吻住了她,吻了一会儿,他放开她,拉下了她脸上的汗巾。

      他黑了一些,她白了一些,两个人坐在塌上静静地看着彼此,她看着他的军装,看着他腰上别着的黑乎乎的枪套,他亦看着她,看她领子下隆起的胸脯。

      不知为什么,他看了一会儿,笑了。

      林孝磊,她的丈夫,看她病里憔悴的样子,竟然是笑了。秋秋别过头,不想看着他的脸。

      他没为难她,把她抱回床上坐着,然后一个人把那沉重的雕花漆塌搬了回来放在原处,再转身回来,他已经是提溜着她的一双绣花鞋。

      “这院里的都死绝了,见你吹风没人拦着?。”他说。

      她的长发搭在肩上,往胸前垂坠着,也不理他,兀自躺了下来。林孝磊似乎站了一会儿,本想说话,却只是张了张口,默然地闭上了嘴巴。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女子放下了帘子,帘子有两层,一层在里面,是夏天的蚊帐,一层在外面,是绣着百子千孙的锦帐。女子定定地望着那百子千孙的图案,内心沉寂—她是他的女人,死都不会变了。

      她蜷起腿,把自己缩成一团,在火红的被子上苍白成一张纸。

      她太痛苦了,五年前她并没有这么痛苦,那时候她甚至抱有幻想,她觉得自己能爱上林孝磊,她甚至觉得,其实她已经爱上了他。

      爱?

      这就是个伪善的魔鬼!

      那年的雪像今年一样大,他拿着枪指着六指的脑袋,要他朝自己认错。六指怎么可能会向自己的杀父仇人认错?他拿鞭子抽他,冰天雪地里,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被他打得血肉模糊。

      秋秋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赶到的时候六指趴在雪里,筋肉外翻,只有一丝呼吸。她跑过去夺林孝磊的鞭子,他只是冷冷地叫人把她拉开了。六指恨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一定会杀了他。
      林孝磊生气了,甩开鞭子,朝六指瘦弱的背脊踢去。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秋秋的哀求声中,被林孝磊踢断了脊骨。她惨叫着推开拉着她的婆子,一头扎进风雪中……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杀人,她是个傻子,竟然以为他能为了她收手。

      白色的雪,红色的雪,她被林孝磊抱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定会死的。他就坐在她的床边,冷冷地看着面无血色的她,静静地等着她醒来。

      她醒来只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他看着呼啸的风压着竹子,听着窗外竹子爆裂的吱嘎声,闻着屋里浓重的血腥味,表现得异常清醒。

      “我厚葬了六指。”他说。“药凉了,你把药喝了吧。”

      “林孝磊……”她惨白的脸在他面前渐渐变得模糊,“我看错你了……”

      他听完,笑了,离开了她的床。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他支走了房里服侍的凤香,拿着药走到她身边,捏开她的嘴巴灌了进去……。

      这又算另一个噩梦了,女子醒来之后凤香把她搀起来洗浴。

      晚上林孝磊从老太爷房里回来时她已经睡了,她睡眠很浅,听到皮带撞击桌面的声音就醒了。她推开被子坐起来,看见他正背对着她洗脸。他的外衣已经脱了,只剩下军裤和白色的上衣。
      秋秋就这样看着,恍如隔世。

      她抬起手,解开了衣服的扣子,慢慢地褪着衣服和裤子,缩进冰凉的床里。

      林孝磊洗漱好后没有吹灯,掀开被子看到了女子光洁赤裸的背,不由得愣住。

      他转过身,在灯下脱了自己的衣服,其实他长的很白,他的背上有一个枪伤,就在左肩胛那。他的肌肉分布的很均匀,只是对对方来说,有些过分魁梧了。

      林孝磊探进被子里,抓住秋秋的腰,把她的背贴在自己胸膛上,像一块铁板一样煎熬着一块上好的琼脂。他那双修长的手探上去,把她的衣物揭下来扔在床尾。

      女子始终闭着眼睛,听见他用冰冷的声音说: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她一言不发。她总是这样安静,就连意乱情迷的时候也只是咬着嘴唇默默忍受。

      他似乎生气了,冷笑了一声,密集的吻就落了下来……她闭上眼睛,紧闭着唇,心中默念:“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如此动情婉转,最终卓文君却还是做了《白头吟》,可见薄幸。

      账外的红烛高烧,袅袅的烛火颤抖着,宛如女人战栗消陨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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