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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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历春，1729年，某个边缘的沿海村落。
“喂，小孩，到这边来！”
一身渔人打扮的中年汉子站在船头，伸长了手臂大声招呼，随后就从身旁的大木桶里拎出一条生猛挣扎着的大鱼。
被喊来的小孩约莫八九岁，穿着破破烂烂的裤衩儿和草编鞋，黑发乱糟糟的，海草般堆在头上。虽然衣衫褴褛，但那一对黑眼珠子却亮得惊人，像商铺里摆在玻璃柜中的珍贵黑珍珠。
他手中还紧攥着一根鱼叉，见男人要给他鱼，赶紧背到身后空出双手去接。
“谢谢克莱尔大叔！”男孩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感受到手里鱼的份量，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这个小村里，能对他这么好的人，已经是一只手能数过来的程度了。
汉子嘿嘿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说:“别跟大叔客气，缺什么就给我说，懂吗？”
见男孩点头，他松了口气，目送着对方欢快地回到自家小船上。
他的婆娘奥莉兹从船舱里探出半个身子，也看着小孩的身影，边在围裙上擦手边感叹道:“看看，多乖巧的一个。我们家那臭小子要是能有穆勒家的一半好，我就要感谢上帝了。”
听到婆娘提起穆勒，汉子的眼眉耷拉下来，“可惜他的家人，唉......真不知道这世道怎么了，净作弄那些无辜的好人。”
奥莉兹摇摇头。毕竟是一个敏感话题，两人都没再继续说下去。
而这边，回到小船上的男孩，此时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他把大鱼丢进面前的桶里，接着抱膝坐下，盯着遇了水重新生猛起来的大鱼发呆。
两个月前的这一天，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爷爷。
那天外头狂风暴雨，而他发了高烧，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年迈的爷爷心急如焚，可家里都已揭不开锅，更不要说找出什么救命的药来。连敲十余家都被拒之门外，眼看走投无路，爷爷一咬牙，愣是在狂风巨浪中拄拐徒步数十公里，用全家最值钱的一个东西——他珍藏了六十多年的怀表，换来了那副救命的药。怀表里有一副不算精美的两人画像，那是老人的妻子给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挺过了那个黑暗的夜晚，但爷爷却没有。
也许是不愿拖累孙子，在求得了克莱尔大叔会替他照顾幼孙的承诺后，他脊背笔直，一个人走进了狂兽般的海浪里。
大海，在吞噬了他的父亲，连带使他的母亲悲伤过度离去后，又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个亲人。
波涛拍打着船身，男孩小小的心脏此刻被厚重的悲伤碾压着，他眼神失焦，双手无意识地掐住皮肤，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眼泪大颗大颗砸进船底，他哭得却悄无声息。
哭得久了，睡意席卷而来，他倚靠在船舱边缘，陷入睡梦中依然无意识地眉头紧皱。
这一睡便是到了将近日落，他是被一阵异动吵醒的。
男孩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倒在船板上睡着了，八成又要感冒。他套上同样破烂的上衣出了船舱，想着该回家了，在看清外面的情况时却是心里一凉。
栓船的麻绳不知何时松开了，此刻这条小船正飘荡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最让人感到绝望的，是海面上那三个逡巡的三角形。
他，被三条鲨鱼包围了。
男孩此刻已经清醒得不能更清醒，他心脏狂跳，紧紧抓着在鲨鱼面前显然不够看的鱼叉，用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桶里的鱼身侧有一处伤口，八成是在挣扎之间弄伤的，血已经染红了一桶清水，飘散出淡淡的腥味。
男孩怒瞪了一眼罪魁祸首，紧张地思考起自己存活的概率——开什么玩笑，一个八岁的瘦弱男孩，手里一把鱼叉，船上一张破网，老人与海也不是这么个搏斗法啊。
思考之际，鲨鱼们已经按耐不住了。小船被拱得摇摇摆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咬牙，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自己这条命是爷爷换来的，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英雄！
沉下一颗心，他再次走出船舱，在摇晃的船上站定。在那微眯的双眼中，有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狠厉，无人得见。
他右手握叉，咬破左手中指，在血珠滴落之前迅速甩向海面。刹那间，就像是一滴油进了热锅，左前方那条鲨鱼冲出海面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
他高举鱼叉腰腹猛然发力，竟是生生把鱼叉捅进了布满密密麻麻尖齿的口中，鲨鱼吃痛向一旁倒去，砸起冲天的浪花。
见此情景，另外两条鲨鱼陷入了狂怒之中，更是发狠地冲撞啃咬起小船来。
来不及喘口气，男孩一把拎起水桶就把那条破鱼扔向前方，趁鲨鱼转头吞吃之际兜头撒下渔网，紧接着又抓起船桨塞进另一条鲨鱼嘴中，一气呵成。
眼下三条鲨鱼一条吃痛挣扎不已，一条被网住头部烦躁不堪，还有一条吞了船桨很是难受，性命之忧暂时没有了，却也无处可逃。腿脚发软地靠在船舱上，他的内心无法抑制地涌上绝望。
“救救我......爸爸，妈妈，爷爷，你们在哪......”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无声开合着。
然而他很清楚，不会再有奇迹出现了。毕竟这里已经不是近海，天色也近黄昏，村里的人们不会到这里来打渔。
到底是个孩子，虽然堪称勇猛地抵挡住了鲨鱼的进攻，但也无法承受更多了。
“砰——哗啦！”
猛然间挣扎的鲨鱼狠狠撞上了小船，伴随着男孩惊恐的眼神，船翻了。
“不，不要！！”男孩砸进了咸腥的海水里，顾不上剧痛，拼命划动四肢想要远离那代表死|亡的鲨鱼。但那推开海水的声音还是逼近了，余光看见近在咫尺的丛生利齿，他终于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等待黑暗来袭——
一秒，两秒，三秒，十几秒过去了，身后却一点动静也没有。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男孩疑惑地转过身去。
一片血红。
那三条凶猛的鲨鱼，此时已经无力地向水底沉去，大片大片的血色侵占了孩子的所有视野。
但在那片血雾之中，却悬浮一个似乎在发光的身影。上半身分明是人类的体型，下半身却是一条修长的、正在发出幽蓝光芒的鱼尾。
他一时惊呆了，手脚都忘记了划水，竟任由自己缓缓地下沉。
见此，“人鱼”一个闪身就到了他身侧，结实有力的手臂环抱住男孩细瘦腰肢，鱼尾翩然一甩便带着他破水而出。
“咳、咳咳......”男孩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被海水呛得可惨，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他抬头，又扬起一个大大地笑脸，参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谢谢你救我！”
天色有些暗，但男孩被他抱着，在极近的距离下仰头凝视着，能够看清楚它的脸。那双碧蓝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像乌茨港特卖的清酒，像夏天里最凉爽的风。
有水珠顺着它的脸侧滑落下来，位置恰好，像一滴泪。
小孩看着，突然觉得心脏有一些细密的疼，困惑地眨了眨眼。
这“深情凝望”的一幕并没有持续太久，“人鱼”便温柔的把他托上了船。他还没能回过神，小船便自己行驶起来，原是人鱼在后方推着船前进。
漂亮而又有力的鱼尾在推开海水时显得无比优美，蓝鳞在折射下熠熠生辉，小孩愣愣地看着，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人鱼”的动作太轻柔，刚刚又经历了一番搏斗，此刻放松下来，他又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朦朦胧胧之间，他好像听见了歌声，虽然无法听懂却无碍动听，眉头不自觉的松动了。这歌声与故事里人鱼的歌声好像有些不同，似乎还能勾起一些别样的情绪，但他太小了，还无法理解。
再醒过来的时候，小船已经好好的停靠在了岸边。男孩猛地坐起来望向海面，却已是空无一物。
正当他怅然若失地低下头时，余光探寻到了一抹蓝色，于是惊喜地回头，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躺在船板上似在沉睡的“人鱼”。
“它睡着了？它是不是受伤了？还是缺水什么的？”男孩喃喃自语，却没有在它的外部找到什么创口。“也许是内脏受伤了......不管怎么样，它救了我，我绝不能丢下它。我要报恩，对，报恩！”
小朋友的眼中闪过耀目的光彩，用还沾着泥沙的手狠狠揉了一把双眼，趁日落时分四下无人，愣是靠那具小小的身躯把身材高大的“人鱼”一路连拖带拉地弄回了家里。
圃一回到这个破败不堪漏雨漏风的小木屋，他就紧张兮兮地把家里唯一完好的家具——一张破木板床让给了外来者，接着飞速关牢了一切有可能泄露天机的门窗。
关上窗前，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抵在窗缝后，将一双黑眼睛瞪得极大，警惕地确认四周是否安全。
这时天色彻底昏暗下来，所有出海的渔人都已回到他们的安乐窝中。身处这个时代，注定他们无法拥有造人活动以外的娱乐。
再将炉子咕嘟咕嘟烧上水，他的小心脏才终于安稳下来，得空去仔细观察他捡来的宝贝。
小孩儿轻手轻脚地靠近床边，爪子扒在床沿，一双大眼亮亮地注视着“人鱼”。
它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板床上，由于受伤，精致的面容有些苍白。但那修长优雅而暗含力量的躯体以及锐利的十指，却宣告着这绝不是一个能够轻视的存在。
“人鱼”拥有一头柔顺如缎的浅金色长发，靠近末端的地方略带一些波浪卷。小孩儿情不自禁的伸手摸去，又瞬间触电般收回了对比之下显得格外脏的小手。
他呆呆地想，这一定就是世界上最柔顺的头发了，比他之前摸过的小甜芙的胎发还要柔软一千倍。
视线下移，“人鱼”极为美丽的容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小孩再次近距离观赏，无法形容，只觉得它简直在发光。
原本就如同白瓷般的皮肤，在伤势的影响下更是白得耀眼，下颌的部分细碎地分布着一点银光熠熠的鳞片，更显与凡尘之别。
纤长的眉微微蹙起，带着淡金色没入鬓角。浓密的睫毛此刻有些不安的轻颤着，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它的眼尾有一抹红，这抹红色为它近乎完美的容貌增添了一分艳丽。
鼻梁高挺，下方的薄唇有些失了血色，抿成一条直线。原本该是一个美得有些凌厉的长相，却因为受伤而带出一丝柔和。
它的耳朵并不是人类的样子，而是泛着蓝色的分段式薄膜软骨，也不知道能不能接收到人类的声波。
小孩看看人鱼的脸，又摸摸自己的，马上就开始嫌弃起了自己因风吹日晒日日劳作而粗糙黝黑的皮肤。
再往下，是线条优美的脖颈。看着看着，他突然就想起自己曾经在画报上看到的，那些贵妇人给自己心爱的宠物狗佩戴项圈的广告画。
虽然知道面前的生物和狗狗差别巨大，他的思想还是不受控制地放飞自我。这么美丽的脖颈，若是带上项圈，想必更为好看吧？
还有这胸肌，这腹肌，都是在凶险的大海中存活下来的有力保障，小孩暗中发誓，自己也要拥有这样的肌肉。
再往下，便是那条最为吸引人的鱼尾了。也许是脱水的缘故，显得不那么有光泽，但每一片蓝鳞都像是敛着寒光的匕首，神秘又迷人。
他一时间心里痒痒的，想要上手摸一摸。心里这么想着，这小孩也就这么做了，然而爪子刚要碰到鱼尾，一只冰凉的大手就轻柔又不容抵抗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偷袭当场被抓包，小孩心虚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双碧蓝的、似乎带着笑意的眼。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