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启风尘》年硕

1、契子（一）

　　九重天并没有被夕阳的余辉染的金黄，倒是透出一股暗红来。
　　瞭望台的一角，天帝玄泽即使是黑袍金冠也难掩沧桑之态。此刻，他正凝望着不远处蠢蠢欲动的天池火山。封顶的岩石，被时而翻腾的岩浆炙烤得发出朱铜的颜色，这色泽倒是和天边的暗红重合了。
　　玄泽回过神后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那场浩劫，终究是要来了吗？”
　　循着此时玄泽的目光看去，方注意到悬在半空的飞来石上，一位一身紫衣的卜娘方才停止施法。即使紫纱遮面，她的绝世容颜依旧若隐若现。她用自己深邃美丽的眼睛回望着天帝，点了点头。

　　这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天池火山洞口的封印松动了片刻。一只红白相间的毕方鸟进入了山洞。那红色是玫瑰之红，那白色是雏菊之白，二者相映，纵使毕方鸟折了右翼，也被衬得美艳而又孤高，毫不狼狈。
　　岩浆炙烤着岩壁，四壁上封印着大大小小的神仙。这些封印已有数万年了，威力远不及当年，时有神仙冲破封印逃出火山。这毕方鸟乃上古神兽，数十万年前被玄彬收为坐骑，神力深厚，于百年前冲破封印。此刻她重返火山也是为了向主人玄彬复命。
　　毕方停留在岩浆中央悬于半空的一块岩石上，化成身着一袭白边红衣的妖艳女子。此处的封印明显强于别处，一位少年样貌的男子被铁链缚住手脚于其中。他眉宇间泛着紫色，即使头发散乱也难掩邪魅的神色。
　　“玄彬主人，还是没有找到朔风。”毕方面露羞愧之色。
　　“那便继续找下去吧，这创世之神又非等闲之辈，不然怎么困我数万年。”玄彬虽面色未变，语气倒有几分安抚之意，“那小子的神力尚未恢复吗？”
　　“还是没有。”
　　“若是他神力恢复了，我们三人合力冲破这气数将尽的封印便轻易多了。”玄彬叹了口气。
　　“我我为您松动封印吧。”
　　“不必了，上次你被封印反噬受了伤，还是留着力气去寻朔风吧。”玄彬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毕方即刻便离开了。

　　午夜时分，天帝玄泽的尸首在朝阳殿的侧厅被发现。传闻当时，大殿内外都散发着尸腐的味道，巡夜的侍卫循着恶臭前去探看，却看到紫黑色的浓烟从天帝空荡荡的眼眶中窜出，他的十指被烧焦，粗糙干瘪。
　　自女娲创世至今，神仙不论地位如何，死后神体都会慢慢消逝回归自然。可是天帝骇人的尸首就在涟芳池水底的冰棺封存着，没有一丝要消散的迹象。没有人言语，但这个示威式的浩劫伊始，却心照不宣。
　　正午时分，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刻。天后离樱刚刚把天帝的尸首安顿好，此刻正在寝殿睹物思人，眼睛红肿，泪如雨下。
　　“天后不好了，天子，天子他-”天子荆落的贴身侍女若姝慌张来报。
　　“天子怎么了？”离樱的心头一紧。
　　“天子，天子他失踪了。”侍女的话音刚落，离樱便晕倒在地。

　　此刻，天子荆落正独自一人守在天梯之前泪眼滂沱。
　　昨夜原本一切如常，打更的老神仙哈欠连天，巡夜的侍卫和仙娥有条不紊，荆落还在书房批阅着奏折。书房中，一束光凭空出现，指引天子避过人群来到了瞭望台。
　　天帝站在瞭望台的边缘上，只穿了一件睡袍，没有束发，丝丝白发裸露出来。虽然神会为了显示自己的阅历和威严而特意把自己变得苍老，但荆落还是可以轻易地看出曾经叱咤风云的父皇，已经十分疲惫了。
　　天帝只有荆落一个孩子，对他要求极其严格。自荆落出生这接近一千年的时光里，从未得到过父皇的一句夸奖。要知道神仙在一千岁之前都是孩童时期，约莫于人出生到十五岁时的光景，他在相当于人周岁时开始读书，五岁时开始习武，十岁时开始闻政。
　　他已经是这皇族族谱里有记载的最优异的小皇子，但这依旧不够。甚至荆落很多时候会怀疑，自己便是父皇完成某个抱负的全部希望，那个抱负高不可攀，所以父皇从未提及。
　　荆落轻咳了一声，让自己听上去不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父皇，您找我有什么事？”
　　“荆儿，你看那天池火山蠢蠢欲动的样子。”玄泽今日不像往日那般严厉，言语温柔，神情慈祥，这倒是荆落生平头一回见，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即将一千岁，身形体态会在当天突然成熟，法力大增，父王开始将他当成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却不曾想到，父皇当时便预见这将是父子俩之间最后一次谈话。
　　荆落站在天帝身旁，身高只及天帝的胸膛，他居然看到父皇脸上的胡茬清晰可见，眼中似是闪着泪光。
　　“这几日，天池火山动荡不安，想是离爆发不远了，不过火山爆发在天界也是时有的事，不知父王为何如此担忧？”
　　天界并没有把这件事想得太严重，毕竟九重天上的火山不止这一处，火山爆发虽然会对其附近神仙的住所造成一定影响，但对于神仙来说再造一处府邸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火山爆发时极其壮丽，也算是天界的美景。
　　“这不是一座普通的火山，你以后会知道的。但我不愿告诉你，有些事，我说了你也不会懂，要你自己去探，我对你心事太多，所以总是沉默寡言。”天帝转过头看着荆落，他的眼睛不像平日凌厉威严，倒是有着些许浑浊。
　　荆落一时慌了神，不知道接什么话，诺诺地说道：“父皇，我会懂的，待我成年，能承担的也就更多。”
　　这天池火山封印着荆落的皇叔一事，天界是没有任何记载的。皇族的族谱倒是记载着每一位皇子公主的些许事迹，都是上得了台面的大事，荆落对皇叔唯一的印象就是收服了上古神兽毕方鸟为坐骑，他幼时艳羡了好久，想着等自己功力大成，也去驯服一个什么神兽，去天枢院读书时骑着神兽，拉风得很。这是他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幻想之一。
　　他也曾好奇过自己的皇叔去了何处，父皇和母后他都是不敢问的。他问过资历深厚的老神仙，可老神仙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拎的门请。他曾无意中在天枢院里听同学们谈论小人书上的内容，净是什么凡间争夺皇位勾心斗角的故事。或许他的叔父和父皇夺嫡之时吃了亏，嫌丢人归隐于凡间了也不一定。
　　“我本以为只有你一个子嗣，便可以免除一场浩劫。”天帝像是没有听到荆落的话自顾得说着，“我这一生都想和佛神，和命运去抗争，但我发现我没有一件事做好了，不是一个好兄长，不是一个好夫君，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天帝。”
　　荆落莫名地心酸，用自己清脆的声音利落地说道：“父皇，你一直都是我最尊敬的人，是我努力想要成为的人。”
　　“荆儿啊，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个世界和你想像的不一样，请不要责怪这个世界，因为世界没错，你也没错。但我希望，即使你觉得无能为力，也不要甘于屈服，你要长大了。”天帝抚着荆落的头发，这动作，也是生平头一次。
　　“父皇，您是要远征吗，莫不是哪里又出了战乱，您不必担心，一定可以化险为夷的。”荆落抓住天帝的手，天帝摩梭着荆落的手，只是片刻，便松开了。他说这话也是有些荒唐，天帝年轻时南征北战，让心存暴动之心的蛮夷等族闻风丧胆，这天地已太平了数万年了。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明日午时，从天梯到人间去，找到古神朔风，助她回归神位。”天帝不知何时捧起一幅画像，画像中的姑娘一身铠甲，装束英气逼人，眉眼却又透露着不可言说的洒脱与柔和。
　　“为何要找她？”荆落虽心存疑问，却还是努力地记住画中的每一个细节。
　　“不要问为什么，如果凡事都有原因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到今天这一步。我问你看清了吗？”天帝变得严厉起来。荆落点点头，那幅画像顷刻化为灰烬。而荆落也在眨眼一瞬被送回了寝殿，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下天梯，找朔风。
　　天梯是沟通人神两界的通道，因为守护凡世的职责所在，神仙总免不了要下凡。而有些不明事理的凡人，终其一生寻求修仙之道，也是从此处飞升，至于为何说他们不明事理，以后便见分晓。神仙一千岁成年之后，要经历天梯中的戾气侵蚀，扛住了，以后便可在人神两界来去自如。扛不住，顶多也就是身受重伤，养个几百年，又是一条好汉。
　　荆落还未成年，但毕竟是皇子，不同于普通神仙，又勤于练功，天梯中的戾气对他的伤害不好估量。但荆落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他的眼泪也只是为父皇鸣不平，他恨不得立刻查明真相，但父皇所托，不得不尊。
　　荆落暗自告诉自己，就哭这一次。我只许你，哭这一次。说完，他纵身一跃，入了天梯。
　　此刻，恐惧已经侵入了整个天宫，它的确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很快，历史那不安份的的车轮，将碾过这万年太平，碾过那看似平庸的凡世，碾过那尊贵的神，还有那些被禁锢着的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