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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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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轮月终究是沉下去了。
洞中无日月,青衣少年将真气最后完完整整地运行一周天后,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动动搭在膝盖上几乎僵了的双手,扶了扶额头。
舒活了全身几乎凝固的血肉,少年缓缓站起,一身的喜气抖落了满身的细尘。
洞中不感天地,少年仅能凭石上苔藓的繁荣长势堪堪估计自己已经闭关一年多了。一年前,少年感觉自己修炼上遭遇瓶颈,向师尊自请闭关冲关。
师尊对他并不强求,只告诉他不必勉强,但求稳中求进,这一关体悟三年为佳。
只可惜少年心有躁血,三年破的关愣是叫他一年就得以大进,他才刚刚入道没几年,如今的修为在同龄人中可堪独占鳌头,天赋固然重要,但少年一天当三天用的拼命式勤奋才更是让他一马当先。凭借这样的进展速度,不出十年,少年就可结丹,而对于动辄闭关几十年的修道之人来说,十年几乎是弹指一挥,放在俗世人身上,就像是告诉你,他明天就高中了一样快。
少年弯了眼角,饶是少年老成,但一身的欢天喜地却是掩不住,分开一帘青蔓,走出石洞。清凉山的一草一木和一年前入关时并无什么差别,这些都是仙木仙草,虽然比不上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但以百年为春秋却是可以的,故而一年已过,花草树木还如昨日。
此刻正是四更天,瀚海碧云间浸了半轮残月,远处天地交际处,已经隐隐透出白光,月光已经不甚明朗,加之是晦末朔初,细月苟延残喘,将落未落。
此刻师尊应当在休息吧。少年停在师尊的清明小筑前,思来想去,缩前缩后,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不稳重就不稳重吧。少年俯身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积尘,理了理整齐得体的衣领,轻轻扣了几下木门后,踏着扣门声在山谷中微弱的回响,推门而入。
走过小院,绕过几道并不复杂的回廊,来到师尊的寝室前,低声问了几声。
屋内却并无回应。
少年心里一丝疑惑伴随着不详的感觉一起涌了上来。师尊一向浅眠,按理说在自己扣下木门时就应该已经察觉,没道理至今都没有反应。
蹙着眉头,少年推开门。室内空荡荡的,所有用具物件都各安其所,安安静静地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唯独缺了一个师尊。
少年心一紧,自从师尊得病,为防发作,每次出门都是带着自己的,以至于少年都快忘了被某人不告而别的滋味了。
这算不算蹬鼻子上脸?少年自嘲了一下,走近了师尊的书桌。
桌上孤零零地摊着一张纸,纸上是师尊快笔写就的行草,少年扶着作痛的头皮,一个字一个字辨认。
那上面只有短短一句: 此一去不日即归,届时自有意外之喜给你开心开心。
若说方才少年还在怀疑会不会是歹人绑架了师尊,还模仿他的字迹的话,现在他觉得自己有这个闲心担心师尊的话,还不如去担心担心天什么时侯塌。少年甚至能想象到那个波棱盖有坑的大不靠谱,坐在书桌前,以为自己在认认真真地给徒弟交代事宜。
那波棱盖大坑后来似乎又想起什么,复又补了一句:
你若是提前出关……
少年看到这里,心一紧,连忙收敛了方才天马行空的嬉笑,连站姿都直了几分,专心看向下一句。
你若是提前出关,就回去憋到三年再出来。
这个脑壳有洞的我信他干什么,爱死哪死哪去吧。
说是这样,只是少年却越发紧紧地攥着单薄的纸片,轻得像头发丝一样。少年不愿去往坏处想,但不好的预感却在不经意间慢慢扩张。
或许是相处多年攒出来的心意相通,少年一瞬间福至心灵,一个念头窜了出来,又被他紧紧抓住。
也许,可别,真是这样。
数年前卜出的卦象一瞬间浮现在少年脑海里,太久的风平浪静让他都忘了当年那场卦象现世时内心的恐惧。
一年太短,却也真的什么事都能发生。少年露出一丝慌乱,几乎是本能地就跃出小筑,运起功法,佩剑长慕应声出鞘。
少年疯了一般地御剑堪堪飞至山下,突然心头一悸,感觉长慕微微颤抖。往下一看,原是清凉山在微震。
少年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望去,却只见原本在夜色中静默的竹海高山正在被仿若从天穹坠落的堆云淹没,山脚的山门正在关闭,勉强从云海后可以看到,一整座清凉山,正在缓缓消失。
封山!少年在空中一滞。
他知道封山意味着什么。
封山令只有师尊知道,而能在师尊不在的情况下,自行封山只可能是一种情况。
师尊出事了。
更准确地说,是师尊死了。
一向稳重的少年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然后又和下山时一般疯了一样地往回跑。
师尊的封山令少年是解不开的,而封山之后,山中的时间会停止,直到下次开山,山中生灵会保持着封山时的状态,不老不死,甚至在开山后都意识不到山外已经沧海桑田。
少年不愿意相信他的理智,只顽固地坚信师尊一定会回来。
他管不了师尊到底出了什么事,此刻满心都是赶在封山结束前,回到山上,从此无声无息,与在夜风中摇曳出弧度的一草一木和着来不及按捺下去的心跳和呼吸一起,等着师尊他年某日回来,一一将他们唤醒。
清醒地活在清凉山外,被“回不去”这三个字和生死未卜的师尊萦绕心头,被磨牙吮血地折磨,他害怕他受不了。
他就是胆小鬼。
他宁愿他的意识永远就定格在某一刻,如果没有人来开山,他和天地同寿,外面就是改朝换代数万年,他仍是此时此刻,但却和死了无异。
他宁愿这样。
少年从来没有飞得这么快过,可惜封山也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清凉山门轰然合并,云雾几乎一眨眼就散去,露出一片空旷。那原是一座高山。
少年的剑栽到了地上,少年半跪在原是清凉山的泥土上,心头感到一阵绞痛。原本因为快速破关而本就不稳的真气,少年原本是想让师尊帮忙稳固根基的,在少年身体里像被阎王疏忽而越出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一般乱窜。少年却不想立刻盘腿运功,理顺他们,任由几股无头的真气相撞,少年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血顺着少年唇角流下,少年却笑了。真气越发混乱,少年感觉浑身都疼入骨髓,长慕上被师尊存好的几缕在生死关头替少年挡一下的保命真气此刻应势而出,窜入少年体内妄图理顺乱七八糟胡乱游走的真气。
然而于事无补,少年连皮肉上都开始渗出鲜血。
直到体内的真气耗尽,少年在泥上跪成了一座雕像,血铸的。
太严重的走火入魔,不止伤了少年的经脉,甚至威胁到了道心。数年的修为喘息间败了个干净,却还只是其次,损伤的经络和内府,注定了少年若是想再拾起修为将百倍困难,莫说原本可以预见的十年结丹,就是此生结丹都难如登天。
血中的少年猛地抬头,天边早已破出白光,夜幕早就溃不成军。
而那轮照着清凉山万涛竹海的残月,
那轮月终究是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