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歌江湖》塔矢桃

3、酒楼初遇

　　天已大亮。
　　琴渺歌背着个包袱，踽踽独行于山路之间。走了大半夜，此地离音韵楼已有些路途。
　　离了韵风铃，山林中鸟儿啁啾，溪水潺潺，仿佛又是另一种乐曲了。
　　琴渺歌擦了擦额角的汗，心想将来待她回到音韵楼，她便按照这个氛围在自己的小楼上做一套山野风情的韵风铃。
　　父亲他一定会喜欢的。
　　在这幽静的林间，捧一杯茶。茶要淡，只有一点点清香留在唇齿之间。然后她就可以跟父亲谈一谈她出门之后的经历了。
　　父亲一定会听得瞠目结舌，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心疼，但总之不舍得对她发脾气。
　　因为到那时，她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女侠。
　　女侠还会被父亲训斥吗？
　　当然不会的。
　　他们只会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喝茶交谈。父亲眼里将满是欣慰，夸奖她的话就算不说出口，她也听得懂。
　　琴渺歌想着想着，嘴角便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意。
　　父亲会原谅她的不告而别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做一个女侠？

　　少女身上杏色的衫子已被一路上的夜露、泥浆玷污，显得有些狼狈。但她心里又为这种狼狈感到欣喜。因为——
　　闯荡江湖，不就是要风里来雨里去的嘛。
　　她不是一时兴起为了逃婚才跑出来的。此次出逃，她筹谋已久。
　　从母亲还在世，悄悄在她耳边给她讲述江湖中的种种故事时，出逃的种子便在她小小的心中栽下了。只等到时机成熟，那种子便探出嫩芽，长出繁茂的枝叶，结出一颗出逃的果实。
　　于是现在，她成功地逃出来了。
　　背上的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有母亲亲笔写的手记，还有信手绘制的地图。
　　她自幼便将这些东西悉心地收纳起来，郑重其事又小心翼翼地反复摩挲。
　　旁人都以为她是想念早逝的母亲了。但并不尽然。她不光思念母亲，还在回味母亲曾经在江湖上留下的痕迹，以及江湖在母亲身上和心里留下的痕迹。
　　然后根据这些痕迹，她制定了自己出逃大计，以及一代女侠的江湖梦。
　　按照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她翻过这座不大高的山之后，便能进入一个镇子。在父亲和师兄师姐们还没来得及发现她失踪前，她打算在镇子里买好乔装打扮的用品，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音韵楼的势力范围。
　　但是这座山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了，原本她以为今天清晨便能抵达山下的若水镇的。
　　现在看来，或许有些太迟了。
　　果不其然。
　　刚下了山，琴渺歌远远望去，便见镇口守着几名杏黄衫子的音韵楼弟子。
　　琴渺歌躲在一株灌木后头张望，紧了紧包袱。
　　大道尽头传来车轮轧轧声。琴渺歌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乡间农夫正赶着一车稻草向镇子里行去。

　　琴渺歌是被一阵咴儿咴儿的马叫声惊醒的。
　　为什么这么臭？
　　这是哪儿？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
　　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疑问句以后，琴渺歌终于发觉……自己竟然，睡着了。在她悄悄爬上板车将自己埋进稻草里以后，没过多久就失去意识，一头昏睡了过去。
　　一夜未眠的跋山涉水外加紧张的情绪，着实令她精疲力竭。
　　她腰酸背痛地爬下稻草车，环顾着周围环境，推测自己身处何地。此时，农夫正好与酒楼结了账，准备卸货。
　　“哪儿来的小叫花子？别打扰爷爷我做生意！”
　　“什么叫花子？”
　　“去去去，别捣乱。”
　　农夫不耐烦地冲他甩了甩手。
　　琴渺歌懒得与他计较，正待走开，却听见一声吆喝。
　　“客官，这是您的卤牛肉——”
　　酒菜香扑鼻而来，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琴渺歌咽了咽口水，拔腿向酒楼内走去。

　　“不好意思，我们店里不许讨饭。”店小二见她这副尊荣，正要赶客，却被她一眼瞪了回去，“对、对不起……”
　　酒楼中坐满了食客，四下已无空桌。
　　琴渺歌环视一周，有一位古怪的食客引起了她的兴趣。
　　在这家热闹的酒楼中，那人独坐一桌。独坐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他斗笠垂纱，从头到脚一身黑衣，背后还插着一柄好大的剑。
　　琴渺歌莞尔，心道这人又是斗笠又是垂纱还一身黑衣，想来是要掩藏自己的身份。然而即便是最蹩脚的愣头青，也不会这样一身装束，白日昭昭地走进小镇中最热闹的酒楼。
　　真笨。
　　怪不得在母亲的手札中曾讲道，江湖中每一年都会冒出许多愣头青，每一年都会有许多愣头青横死在江湖的角角落落里。
　　这些年轻而愚蠢的身体就这么在不为人知的泥泞中、在绿草间、在沙漠里、在石板路上渐渐腐烂，最后化作尘土。
　　所以，为了使这位新手剑客不变成一个可悲的炮灰，琴渺歌决定拯救一下这位愣头青。

　　黑衣剑客斟了两杯茶。他将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又小心翼翼地把另一杯放在对面。对面空无一人。
　　也许他在等人来。可是他背对大门坐着，瞧也不瞧一眼门外。
　　琴渺歌在一旁观望了半天，心想这人难道已猜破了她的心思？于是索性便走上前，在那黑衣人对面坐了下来。
　　琴渺歌绽开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容：“小哥，等人么？”
　　只可惜她这一身叫花子似的打扮却令这笑容大打折扣。
　　黑衣人语气十分不快：“同你不相干。”
　　琴渺歌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人真是不识好歹，不知“一入江湖，四海皆友”的道理么，到底是个新人。
　　琴渺歌想端起茶喝一口，被那黑衣人一筷子打脱。琴渺歌捂着手，却见茶杯竟稳稳落在桌上，没有溅出一滴。
　　“真小气。”琴渺歌将银子摆在桌上，“那这顿算我的，总行了吧？”
　　“不行。”
　　“你——就算待会儿你有朋友来，你再给他倒一杯不就好了？反正他也还没有来。”
　　黑衣人不再言语。
　　想来他已被说服，琴渺歌说得口渴，信手拿起茶杯……双手捧住，使出了吃奶的劲却也举不起来。
　　那茶杯像是在餐桌上生根了似的。
　　“怎、怎么回事……”
　　琴渺歌不解地低头研究了一会儿茶杯，却怎么也看不出蹊跷。
　　“小心，上菜咯。这是客官您点的红豆糕。”
　　店小二见情形不妙，放下菜碟子，小声嘟哝了一句“我们店也不许打架”就赶紧溜了。
　　琴渺歌盯着眼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坐在对面，正泰然自若地斟茶饮茶。
　　琴渺歌咽了咽口水，终于放弃茶杯，慢慢向桌上放着的那双筷子摸去。
　　然而她还未触到筷子，黑衣人轻击桌面，那筷子便飞了起来，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喂，你不是已经有一双筷子吗？”琴渺歌急道。
　　黑衣人不理会她，用新筷子夹了一块红豆糕到对面的空碟子里。
　　“哎呀，原来你是要给我夹菜呀！”琴渺歌展颜笑了，摆摆手，“我自己来就行！”
　　她眼巴巴地等着黑衣人把筷子递还，却只见那双筷子悠悠地被架回了自己面前的碟子旁。
　　“哎你这人——”有没有点礼貌啊！
　　想到他为自己布菜，琴渺歌便没将后半句讲出来。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因为筷子也拿不起来了。
　　菜全上来了。
　　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吃着，一边还时不时用另一双筷子把菜夹到对面的碟子里。
　　琴渺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菜越堆越高，看得到却吃不到。肚子里的空城计响了一次又一次。
　　她双手徒然地扒在桌沿，一会儿看看黑衣人将菜夹到纱下品尝，一会儿瞅瞅桌上看得见吃不到的菜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饭点接近尾声，酒楼里的食客酒足饭饱，也渐渐散去了。
　　琴渺歌余光瞥见他们身后那桌已空置了出来，但自己现在骑虎难下，说什么也拉不下脸来另开一桌。
　　“红豆糕好吃吗？”
　　她咽了咽口水。
　　“这鱼鲜不鲜？”
　　她又咽了咽口水。
　　“我看这家店的卤牛肉是特色菜，看起来不错。要不要点一个试试？”
　　她再次咽了咽口水。说完她灵光一现，振臂呼唤店小二道：“小二，给我上一盘卤牛肉！还有脆皮乳鸽！”
　　你点的菜我动不得，我自己点，总行了吧？
　　那个红豆糕……看着可真好吃啊……
　　琴渺歌舔了舔嘴唇：“再来一壶酒！”
　　黑衣人显然已察觉了她的小心思，停箸道：“现在有很多空桌。”
　　言下之意便是逐客了。
　　“吃饭多点人好，可以多尝到几个菜啊！”琴渺歌觉得自己脸皮真厚，“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你看，你点两个菜，我点两个菜，我们就能吃到四个菜啦！”
　　“……”
　　黑衣人隔着黑纱看了一眼面前傻笑着的脸，心道这人长得明明是副聪明伶俐的样子，怎么脑子看起来好像不太好使？
　　只见那张傻脸指了指面前碟子里的菜，又道：“你朋友好像不来了。一会儿我用卤牛肉和半只乳鸽换你一块红豆糕和半条糖醋鱼，如何？”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在那，可别让她跑了！”
　　话音未落，酒楼里冲进来四五个人。
　　来人道：“我就知道她这会儿定然饿了，不是跑去酒楼就是在饭馆里。”
　　琴渺歌扭头一看，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急急欲向窗外跃去，一边跑一边不忘交待黑衣人道：“相逢一场也算有缘，卤牛肉和乳鸽算我请你的，别浪费了！”
　　谁料窗外也候着一个汉子，将她堵了回来。
　　那四五个汉子已经围攻了过来。未及近，一人心急，向琴渺歌丢过一条精细而又锋利的金色锁钩。那是一条非常精致的锁钩，精致得仿佛不是武器，而是一种装饰。
　　锁钩出手的刹那，一阵悦耳的铃声伴着那钩子向琴渺歌飞去。
　　“不可！”另一名汉子将那凶险的锁钩拦住，斥道，“若伤了她，我们非得向师父以死谢罪不可！”
　　酒楼里的人四散逃去，只剩下些江湖人士仗着自己身上有点功夫正在看热闹。围观者目不转睛地看看打架的人是什么名堂来头，等会儿有没有什么八卦可听，有没有便宜好拣。
　　唯有那黑衣人双耳不闻周遭事，依旧悠然自若地两筷一口慢慢地吃菜喝茶。对面那只碟子里已装满了糕点、鱼肉和菜，快满了。鱼肉是最肥美的鱼肚，且都细细剔好了骨，蘸好汤汁。菜是碧绿的菜叶，没有一丁点儿菜梗。
　　然而刀剑不长眼。
　　围攻的那几个汉子功夫都不弱却心有忌惮，而琴渺歌的身法偏也灵巧得很，只是气力不足，难以突围。打斗的人离黑衣人这桌太近，眼看着他对面斟满茶的杯子就要被碰翻。黑衣人气定神闲地一伸手，看似缓慢，却又迅疾地将杯子扶正。
　　可谁知下一刻，一只白皙的小手啪地一下摁在了那碟菜上。
　　琴渺歌懊恼地叹了声可惜，早知如此，还不如给我吃了呢！
　　甩了甩自己油腻腻的手，愁眉更是不展。
　　黑衣人站了起来。
　　打了这么久，酒楼里鸡飞狗跳杯盘狼藉却未见杀气。
　　但当黑衣人站起来的那一瞬，杀气骤然而至。
　　围着看热闹的人掂了掂自己的份量，多半悄悄溜了。
　　那杀气甚至令在场的打闹都缓了一缓。
　　也幸好如此，否则琴渺歌分心只顾着手脏，一手扯过桌布揩，险些就要遭擒。
　　黑衣人一伸手就撂倒了两个汉子。
　　剩下一个憨厚的汉子道：“你、你是谁？胆敢插手——”
　　“你既这一身装束，便是不想被人看穿身份。这里的事与你不相干，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另一个精瘦的汉子截住他的话头，打量着黑衣人道，“否则……”
　　“你们打翻了我的菜。”黑衣人言毕，抽出背上的剑。
　　突袭而至的汉子们应声倒地时，剑已回到背上。
　　剑是连剑鞘一起出的，剑身并未出鞘。
　　因为几个汉子倒地时身上也没有剑伤。
　　黑衣人转身离去。
　　琴渺歌一脸诧异，看着黑衣人的背影，心悸地拍了拍胸脯。
　　原来这愣头青的功夫这么好！
　　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低头一看，便见方才抚胸时印出的一个油腻腻的掌印，此刻一身衣裳又脏又破，不禁十分嫌憎地噫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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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请记住这个店小二。对，他还没有名字，但他很快就要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