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歌江湖》塔矢桃

1、序章

　　湛蓝的海水携着浪花一遍遍席卷而过。
　　海岸上铺满细细的沙子，洁白似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沙滩后是郁郁葱葱的密林。
　　女孩仰躺在树影下，春阳斑驳地落在女孩子光洁稚嫩的小脸上。晒得有些黝黑的小脚丫子从树荫下伸出去，半只脚任性地埋在白雪似的沙子里。
　　女孩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黑色的小扇子：“阿悟，你也躺一会儿呀。”
　　树荫下还有一个男孩的背影。男孩背上那把剑与他小小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大得惊人，剑尖几乎及地。此刻男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嗫嚅道，“小姐，今天的功课……”
　　“嗨呀，不要那么扫兴嘛。”那两把睫毛扇子忽闪忽闪，露出了女孩含着笑意的琥珀色双眸，“就一会儿，不要紧的！”
　　“但是，您昨天也是这样说的……还有前天……然后……”
　　女孩嘟起小嘴巴，娇嗔道：“做功课的日子往后多得是，爹爹不在岛上的日子可是稀罕得很。要是不趁着这样的机会好好偷懒晒个太阳，那才叫浪费光阴呢。”
　　一边说着，女孩撑起上半身，撒娇似的扯了扯男孩的衣角，“你来躺一下，就知道有多舒服了！”
　　男孩拘谨地扭了扭头，翠绿的树叶衬在男孩圆圆的脸庞边。
　　那不是一张意料之中的脸。
　　甚至不是一张人脸：
　　男孩的脸上布满浅棕与白色相间的短毛，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充满警惕和好奇。鼻头是潮湿的浅粉色，鼻子下还有一张小小的三瓣嘴。
　　不能说是不可爱的，如果以一只猫的标准来看的话。
　　——男孩长着一张可爱的猫脸。
　　顺着男孩警惕的目光看去，便能看见筑在山坡上的亭台楼阁在薄雾中宛若仙宫阆苑。
　　若今天云鹤仙人在岛上的话，此时此刻女孩应该正坐在某个窗外种着翠竹的房间里埋头读书，而猫脸男孩则背着剑守在门外。
　　猫脸男孩无奈又快乐地在女孩身旁躺了下来。
　　树叶被阳光照射得近乎透明，叶片的间隙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靛青苍穹。
　　“是不是很舒服？”
　　“嗯。”
　　“明天还来？”
　　“嗯。”
　　“大后天也要来……”
　　“嗯。”
　　“晚上想吃红豆糕……”
　　“嗯……”
　　“糖醋鱼……”
　　耳畔波涛阵阵，声音渐渐模糊起来。
　　两个孩子，一主一仆，在树影下渐渐睡着了。
　　海浪轻拍沙滩。
　　小岛的另一岸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势不大不小，正好催人入眠。
　　西岸与东岸以一座山脉相隔。东边晴时雨，西边雨时晴，中间架起了一条瑰丽的七色虹桥。
　　这本是云雀岛极为寻常的一天。

　　眼前的海无边无际。
　　一艘船正孤零零地航行于海上。海面如此空旷，显得这船愈发渺小。
　　站在船舷上的杏衣男子忽然眼中闪过一丝微芒，挑飞的双眸因兴奋而涌上一层薄雾。
　　经过这十几个日夜的航行，无边无际的波涛中终于出现了那个孤零零的小点。
　　此时那黑点微小到需要十分仔细看才能看得清。它在海浪中忽隐忽现，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完全且永远地消失在眼前。
　　但它到底还是会再出现的。
　　因为那是一座真正的岛屿。
　　云雀岛出现在视野中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了几天。所幸他们有先见之明，多备了好几份粮草和淡水。
　　这座岛距离中原大陆并不算太远，但位置却极其隐蔽。纵然他们曾来过两三次，还特别留意了位置和航线，也差点没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算是侥幸。
　　若再拖延两天，他们便不得不放弃返航了。
　　“彼地堪称仙境。”
　　这个一袭杏色长衫的男子喜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手中折扇对着小岛遥遥一指。
　　“上回来，你也这么说。”
　　“一想到这般静谧飘渺之地，马上就要……”杏衣男子顿了顿，继续说道，“不禁令人觉得此刻的它，更显弥足可贵了。”
　　“我可不觉得它美。一想到岛上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白衣剑客双臂抱剑，厌恶道，“也就云鹤子这个怪人，净喜欢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个天才。”
　　“嘿嘿，否则也不会搞到那种武功秘籍了。不知尊夫人那边……”
　　白衣剑客兴味盎然地欣赏着对方脸上的复杂神色。
　　“她不会知道的。”
　　杏衣男子心想，干完这一票，想要的他便都有了，足以就此收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别忘了。”白衣剑客收回目光，遥遥望着不远处那座碧玉般的岛屿越来越大，“凡事都有代价，你最好先做最坏的打算。”
　　“哼，你别忘了，你也有妻室幼子。你若轻举妄动，我可不介意多摧残几朵小花。”
　　白衣剑客笑了：“我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人。有功夫提防我，不如想想其他。”
　　俩人各怀心事坐在船上。
　　船帆鼓胀，风向恰好。在沉默的夜色中，这一叶小舟正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向那被称为“人间仙境”的小岛飘去。

　　树影下的女孩感到有人轻轻摇了摇自己的胳膊。于是她撇撇嘴，不满地扭了扭身体，翻转到另一边去。眼睛都没舍得睁开，完全是打算继续睡的意思。
　　“小姐，醒醒。”熟悉的毛茸茸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蹭了蹭，怪痒的。
　　“爹爹回来了么？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女孩迷迷糊糊地说道，还是没睁眼。但嘴角已漾出甜甜的笑意。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才惊醒过来。
　　正要开口训斥放肆，却见猫脸男孩神色严肃，一双猫眼瞪得滚圆，食指比在唇前示意她噤声，又用下巴比了比某个方向。
　　女孩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似血的残阳下，一艘陌生的大船不知何时竟悄然停靠在岸边。女孩心想，爹爹出门时，乘的好像不是这艘船来着。
　　不远处正有人提着灯笼，在呼唤他们的名字。
　　“小岛主小姐——”
　　“苗悟臭小子——”
　　看看日头，现在该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女孩抬起手想要挣脱猫脸男孩，但男孩那两条细瘦的胳膊却死死地箍住了她。女孩心中愤懑，心想阿悟今日怎地如此以下犯上，张开小嘴便狠狠对着捂住自己的手来了一口。
　　猫脸男孩闷哼一声，另一只手已迅速放下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女孩的牙齿瞬即便在男孩的手掌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子，在血腥味涌入嘴巴的那一刻，她松口了。
　　女孩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得好大好大。
　　她终于看到了。
　　血。
　　还有尸体。
　　男孩吃痛地松了松手。还没来得及检查伤口，他的掌心便有微微传来热气，于是他又慌忙紧紧捂住了女孩的嘴巴。
　　伤口吃痛，令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远处的呼唤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一声惨叫，又一盏灯笼掉落在地。密林被点燃了。
　　猫脸男孩已顾不上手上的疼痛，咬紧牙关，腾出手重新拿起剑。
　　男孩看起来不足十岁，但此刻他的目光中毫无恐惧，唯有坚定和勇敢。他眯着一双猫眼睛，警惕地看向密林中。
　　猫耳朵微微一动，凶煞的脚步声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渐行渐远。密林又重归寂静。
　　男孩舒了一口气，再次松开了女孩。
　　夕阳透过树影落在女孩脸上，此刻女孩脸色煞白，竟没有落泪。
　　她的目光缓缓从密林中转到男孩的猫脸上，吐出两个名字：“陈婶。小香。”
　　前者是那不远处尸体的名字。
　　后者是密林中惨叫声的主人。
　　猫脸男孩面色沉痛地点了点头。女孩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两厢默然。
　　正值黄昏，落日熔金。可岛上冲天的火光炼狱却比落日还要刺目。走兽与雀鸟悲鸣不止，仓皇而逃却无处可逃。
　　残阳如血。
　　忽然猫脸神色一紧。
　　他要伸手去捂女孩的嘴巴，却见女孩摇了摇头。男孩知道她已明了局势，便也不再坚持。
　　于是两人缩在树丛后面，心惊胆战地关注着密林后的动静。
　　岛上的密林俨然已被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幸好火势尚未殃及他们的藏身之地。
　　因为脚步声，又折回来了。
　　不止一个人。
　　不止两个人。
　　不止……
　　远远不止……
　　许许多多的的脚步，都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男孩汗湿的手握紧剑柄，决绝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主人。

　　然而很幸运地，他们并没有被发现。
　　队伍在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过来的人竟有那么多。
　　长着鹿角的厨子老吴，特别擅长做女孩最爱吃的红豆糕和糖醋鱼；长着仓鼠鼻子的林家五兄弟，总能变着花样地种出各种五颜六色的鲜花和各种叶子的树木；狗尾巴狗耳朵的小姚，昨天还给她变戏法逗她开心来着……
　　那些女孩每天都见到的人，他们都来了。
　　但女孩从没见过他们如此狼狈的样子：短打长衫都脏污了，双手统统被各种绳索布条绑缚在背后，脸上多半也伤痕累累。
　　女孩想到他们往日嘲笑自己是个大花猫的样子，真想冲出去狠狠嘲笑他们一番。
　　然后一滴鲜红的血就穿过灌木的缝隙溅在了她的小脸上。

　　队伍中只有两个人是他们不认识的。可偏偏就只有他们没有被绑起来。
　　杏色长衫的书生摇着折扇，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剑客提剑将岛上长得奇形怪状的居民一个个斩首。
　　仿佛眼前这一个个失去的不是真的生命，而只是在演一台好戏。
　　鲜血一遍遍地溅在女孩小脸上、捂着嘴巴的小手上、原本还算整洁的小衣服上。
　　这个世界上她所熟悉的人，正在一个个地消失着。
　　两个孩子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仿佛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直到树林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
　　“坐在一等席看戏的滋味如何？不知云小岛主对我们这出戏可还满意？”那杏衣书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用折扇拨开他们面前的树丛，戏谑道。
　　“不管满不满意现在都要付票钱了哦！”剑客已完成了他的工作，左手揉捏着握剑的右手手腕，咧嘴一笑，“毕竟看都看了嘛。”
　　猫脸男孩双手吃力地握住那柄巨剑，猛地挥剑冲上前：“小姐快跑！”
　　女孩呆望着被染成赤红色的沙滩，早已忘了逃跑。
　　“勇气可嘉，”剑客一脚便将男孩踹翻，踩在他胸膛上道，嘲讽道，“不过得先学学怎么握剑。”
　　“放过他。”
　　女孩盯着剑客的眼睛，朗声道。
　　“哦？”剑客饶有兴味地提起男孩，像拎起一只猫咪似的，“这猫倒是挺凶的。看来云小岛主很喜欢它？”
　　女孩脸上红了一红，依旧镇定：“你们想要什么？云雀岛上有什么你们想要的东西吗？”
　　“不愧是云鹤子的女儿。”书生用折扇挑起女孩的下巴。

　　云鹤仙人想到明日就是中秋，今晚是一定要赶回家的。于是匆匆与友人告辞，星夜兼程地上了路。
　　他的眼皮子一直在跳，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这次外出得到的消息，着实令他高兴不已。时隔三年，她总算松口了。只要她愿意见他，那么他以前做错的事情，就有弥补的机会了。还有绮年……虽然女儿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还是想妈妈的。
　　云鹤仙人快马加鞭赶至岸边的码头，又在码头换乘船出海。

　　云鹤仙人是在中秋那天的清晨回到云雀岛的。
　　云雀岛是昔年云鹤仙人与夫人同游江湖之时发现的。然后他们二人将它从一片荒芜开始，一点点建造起来的。
　　云鹤仙人此生从未见过这个小岛如此狼狈的景象。
　　远远地，他便看见一缕缕黑色的浓烟自岛上飘起。他焦急地将船靠岸，却在曙光中看见沙滩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头颅和尸体，白雪似的沙滩已成一片赤红。
　　当年夫人还在岛上时，对这片沙滩最为满意。
　　云鹤仙人跌足，抬手按住胸口，目光在一个个头颅间搜寻过去。
　　不要有她。
　　不要有她。
　　希望她……
　　然后那张可爱的小脸蛋就突兀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绮年——”
　　云鹤仙人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那小脸蛋爬去。
　　“哦哟哟，没想到一身仙风道骨江湖人人称道的隐士仙人云鹤子，竟然还有这般模样啊！真是精彩，精彩！”
　　云鹤仙人与说话的人视线相交。
　　“是你——”
　　“是我，想不到罢？”杏衣书生翩然行至他身前，蹲下来道，“我来，是取一件东西。”
　　“别绕弯子啦。”剑客扛着剑，大喇喇道，“喂，把那本武功秘籍拿出来。”
　　白衣剑客的白衣早已不是白色。干涸的鲜血将那白衣染成了褐红相间的渐变印花。
　　“什么武功秘籍，已经全部都化为灰烬了。”云鹤仙人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大笑道，“这等害人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在世上的好！”
　　书生与剑客面面相觑。
　　“怎、怎么可能！”
　　“你难道没有发现么。”云鹤仙人自嘲道，“这座岛上，一个会武功的人都没有。”
　　所以才如此轻易地让他们屠戮。
　　他忽然想到夫人与他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她就说过“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极端，迟早要在这上面吃苦头的”。
　　是啊。
　　都是自己种的因，今日要痛食自己的苦果。
　　可是绮年，还那么小的绮年又有什么过错呢？
　　“这样啊……”书生苦恼地用折扇抵住额头，“那我们留着这孩子就没什么用啦。”
　　“早就叫你干脆点啦。”
　　剑客走了过来，拔剑欲向女孩小小的脑袋刺去。
　　“不要——”
　　云鹤仙人本能地扑向女儿脑袋的那一刻，才发现那并不是一颗脑袋。
　　是沙子。
　　云绮年的身体被埋在沙子底下。
　　一阵海浪拍上沙滩，没过云绮年的脑袋，将她呛醒了。
　　“爹爹……”
　　女儿的声音沙哑得令云鹤仙人几乎不敢相认。
　　云鹤仙人：“好，只要你们肯放过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们。”
　　书生莞尔：“刚才不是说烧了么？”
　　云鹤仙人木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里还有。”

　　晨曦的薄雾中，云绮年坐在她爹爹坐过的小船上，望着故土的废墟离自己一点一点远去。
　　爹爹给她造的观星阁没了。飞天纸鸢塔也没了。她曾经可以在塔上乘坐一只巨大的纸鸢，从几百丈的塔顶飞向海滩。她爱吃的红豆糕糖醋鱼没了。白雪似的沙滩都没了……
　　云雀岛没了。
　　她爹爹……也没了。
　　日出日落，小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飘摇。
　　夜幕低垂，星辰漫天。
　　“我云绮年对天发誓，有生之年定要仇人血债血偿！”
　　云绮年开口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话音未落，她的眼泪便如珠子般从她黝黑光洁的面颊上扑簌滚落。
　　她背后的猫脸男孩想要安慰她。可他的手悬在她肩膀上，迟迟不敢僭越放上去。
　　女孩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他的眼睛：“阿悟，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苗悟放下手。
　　“我会一直陪着小姐的。无论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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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连载，有许多不足之处，希望得到各位读者大大宝贵的意见和建议~（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