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静城》秦坤生的酒

15、佳人笑

　　太上老君把胡天保的药塞给我，“仙道长君，老夫此番下凡只是受长思仙君嘱托来送药而已，下次再来便不知何时。有甚么想问的，尽管问罢。”
　　胡天保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我摇摇头，道：“老君，胡天保的病不是偶然的罢。”
　　太上老君笑着捋捋须子，从袖口里取出一块绣有柳条的手帕，递给我，道：“这手帕千万要收好。”
　　“这是……”
　　太上老君微微颔首，“兔儿神可是给了你手帕？”
　　“是。”
　　“这就是了。”太上老君把手一背，面对御花园的大门，“每个神仙都有自己的护身手帕。”
　　“兔儿神寻狐妖踪迹时定是破了妖怪设下的隐踪术——只是那狐妖修炼多年，隐踪术一旦被破，便会释放煞气，而这种煞气只会伤及神仙。”
　　“你仙心还未修成，遇到煞气便会灰飞烟灭。兔儿神怕你被煞气所毁，才牺牲自己，将手帕与你。”
　　太上老君后来再嘱托了些甚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我只知道胡天保在有危险时，选择了保护我一人。
　　我这个人，真值得他这样么。
　　低头静静地看着手中晶莹的药丸，才发觉下唇被自己咬得生疼。
　　阴云已渐渐褪去，阳光破开云层，四散的光落在脸上，一点也不灼热。
　　是暖的。
　　二进庆和宫，我们并没有收获些甚么有价值的线索。
　　本少爷倒是遇见了一位故人。
　　看见他，却心生唏嘘之感。
　　做个神仙虽长生不老，仍不如做一个凡人来的实在。
　　“因骨，你看那是谁。”胡天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指向庆和宫大门。
　　我亦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寒意。
　　好端端的，怎就突然袭来一阵寒风了。
　　一个黑影从庆和宫一闪，便闪到我们身边，卷过寒凉。
　　“这……”我认出他。
　　胡天保向黑影拱手作揖，道：“崔判官。”
　　判官依旧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我也随胡天保行礼，“判官大人，好久不见。”
　　“又见面了，因骨小仙。”
　　此次再见判官，我忽然觉得他变了。原本我就与他交情甚浅，只是共事一段时间罢了。
　　但他的冷，我算是领教了。身为判官，必须与世间情爱划一道界线，无情无欲。这也是为何崔判官总是顶着一副千年不变的冰块脸，藏着一颗冰块寒心。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比以前更冷，更沧桑。
　　胡天保道：“不知判官此番下凡是……”
　　我看到判官眼里闪过一丝苦意，衣袖虽遮住了手，却能看到袖角多了许多折皱。
　　许久，他才沉声道：“被贬，思过。”
　　判官，被贬，思过。
　　我这才猛然醒悟，想起太上老君临走时对我说的话。
　　崔判官，违反仙规，与看管琉璃盏的六历仙君互生男女之情；六历仙君仙心不正被心魔毁了仙元，魂飞魄散；崔判官被玉帝贬下界，助兔儿神与仙道长君捉拿狐妖寻回情线，将功补过。
　　没想到他这样冷情之人，能有一位女子让他甘愿拜倒在石榴裙下。
　　没想到一位神仙，过得还不如一位凡人。
　　我往判官腰间望去，他的手正摩娑着挂在身上的琉璃坠。琉璃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耀眼，似乎有种力量在里面涌动。
　　判官注意到我的眼神，也低头看琉璃坠，眼里是我第一次见过的温柔，来自判官的温柔，有怀念，还有愧疚。
　　他的声音喑哑，不肯放下手中的坠子，“琉璃仙人把她的魂魄封在坠子里，不会魂飞魄散了。”
　　不知为甚么，我忽得想起朝暮来。
　　她现在是在做些甚么？
　　看书么。
　　照顾皎皎么。
　　随韩玉学做菜么。
　　还是在帮我补披风。
　　该死的，臭屁仙道，又生些甚么非分之想。
　　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胡天保和判官戏谑地瞥了我一眼，并排出了庆和宫。
　　本少爷半路就被飞鸿公主的人给“拐”走了。胡天保和判官居然还不为所动，看戏似的目送着我远去。
　　飞鸿宫的太监宫女把我送进正厅。正厅并没有人，桌上也只是放了一套刚洗净的素白茶具。
　　小太监朝我福福身，“请韩公子再此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通知公主。”
　　语罢，随宫女跨过门槛，右转消失不见了。
　　飞鸿宫没甚么华丽的装饰，只有一些风格老旧的摆设。书架是旧的，书籍是旧的，连烛台也是旧的。
　　唯有墙上挂的一副字吸引了我。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字显然是出自公主之笔，虽然初看娟秀，却在隐约间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大气。还有冷。
　　突然很想见见飞鸿公主的真容。
　　本少爷又在原地转了几圈，实在没有甚么可以再看的了。
　　突生困意，却又不敢放肆在公主的地盘睡觉，只好移步到正厅外，在飞鸿宫中四处走走，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梦游似地兜兜转转，不知拐到哪处去了。
　　沿着一条满是花香的小径，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又走过一个小小的拱桥，桥下的鲤鱼瞅见我，甩了甩尾巴，几只王八探出头，似笑非笑。
　　花香比先前的浓了，我一时分不清是甚么花，大概地猜出有木梨或者是木槿的味道。
　　奇怪一路上偶尔看到零星几点木梨，却从未见过木槿的影子。木梨香的源头我知，可木槿的源头一直无踪。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
　　我甚是吃惊。
　　满眼的木槿在从我背后吹来的微风中左右轻轻摇晃。摇出的花香笼罩着我所处的地儿，落在衫上染了整片，都是淡淡的甜甜的气息。
　　薄如蝉翼，清澈。
　　我把手覆在了一朵重瓣木槿上，缺齿的花瓣挠得手心酥酥麻麻般痒。花瓣是软的，出乎意料地滑。
　　就像……玉壶的手。
　　却更像朝暮软软的带着花露香的长发。
　　我想摘朵送给朝暮。
　　犹豫不决。
　　一阵绳子与木头之间摩擦的“嘎吱”声从木槿花群深处传来，还伴有几声若有若无的笑声。
　　我循声走去，笑声愈来愈清晰。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少女”“秋千”二词。大概就是如子瞻兄所写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佳人笑。
　　待我回去，一定要在秋墨宫扎个秋千。
　　每天都有“佳人笑”。
　　何其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