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生存指南[红楼]》酸奶灯

14、性中大光明

　　却说暖香坞，在那放衣裳被褥的一间屋子里，有一口锁得严严实实的大衣箱，上面尽是指痕血迹。
　　只听里面隐约传来诵经声。那声音极细极弱，游丝一般，像是下一刻就要消散在空气中。

　　贾惜春躺在衣箱里，紧紧地闭着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在此躲避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时辰，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旁边的糕早已吃净了，又饿又渴，再加上箱子里闷不透风，她只能隔三差五地用头顶着衣箱的盖子，从那缝隙里猛吸几口空气，实在痛苦至极。

　　贾惜春已经神志混沌，脑子里闪过的片段杂乱无章。
　　鼻端萦绕着一股道观里的味道，炼丹炉的气息，打坐的蒲团上闷闷的气息……
　　不知何故，她心中涌上一股怨愤。
　　何必生我呢？让我白白到这红尘里受苦一场！

　　都说贾惜春小，必不记事，也不懂得什么。只是她虽然小，心里却比这府里大半人都明白。
　　那边府里蝇营狗苟之事，小时虽不懂，可是本能地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她想起自己小时常做的噩梦，污泥潭从地下漫涌上来，慢慢地吞噬了她，淹没了她的口鼻……
　　我竟也是不干净的了……

　　到了西边府里，人情冷暖她又哪有不知的？当着老太太，太太的面，一个个笑得好像活菩萨一般，背过脸去就又是冷冷的。这也无法，她毕竟不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这样捧高踩低之事早已看惯了。

　　一时眼前又闪过自己的画，贾惜春脸上不禁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亲哥哥比她大那么多，几乎能当她爹，嫂子又是那个样；府里哥哥姐姐又都比她大，也玩不到一处去；日日跟着李大嫂子学些针黹、女四书，她只觉得一腔郁闷之气无处散发……
　　好在还有画。

　　几笔写意，无须工笔，痛痛快快地渲染山川烟云，便好像自己一腔郁气也消散无踪了一般。
　　提起画笔时，她总是能够把红尘里种种烦恼之事抛诸脑后。
　　有时她会想，将来大不了做姑子去，像妙玉那样清清静静一个人住着，闲了画两笔，横竖自己一个人就完了！

　　昏昏沉沉间，只觉听到了大慈大悲的佛音。
　　是了，这府里多少污糟之事，如今便有报应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彩屏张牙舞爪如厉鬼，互相撕咬犹如人间地狱，可不是报应么？

　　报应，报应……这便死了，倒也比陷在红尘中干净！
　　只是，贾惜春眼前闪过奶娘青着脸把她塞进箱子里时的神情。

　　那张脸已经有一半腐烂了，她当时惊恐得说不出话来，耳边只听得奶娘嘶声道：“姑娘，躲着，别出声，别叫，不枉我奶你一场！”
　　然后奶娘把箱子盖了起来，她听到外面抖着手落锁的声音。
　　接着是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似有无数只手刮着、捶着箱子一样，她吓得浑身颤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又不敢哽咽出声，只好歪着头把旁边的衣裳咬在嘴里，堵住哭声。

　　外面的已经不是奶娘了！不是奶娘了！
　　贾惜春虽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可是到底是个年幼的女孩儿，见奶娘为她去死，早就摧折心肠，一片钝痛，恨不得扑出去跟着奶娘一道走了便罢。

　　究竟不能辜负奶娘一片为她打算之心……
　　然而……
　　然而……
　　贾惜春气若游丝地诵着经，不知是为奶娘还是为自己超度。

　　然而她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好像死了一般。
　　菩萨菩萨，你若真有灵，真的大慈大悲，怎么忍心看人间变炼狱，怎么忍心看我一介弱女如此挣扎苦痛？

　　贾惜春朦朦胧胧之间，竟也对那高踞堂上的佛产生了疑问。
　　她料定自己此番是在劫难逃了，心已经灰了大半。

　　“……惜春……”
　　“四妹妹……”

　　谁？
　　贾惜春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自想着，这便是回光返照么？
　　怎的听到有人唤她名字。

　　那声音越来越近，贾惜春渐渐听得真切。
　　“惜春……”
　　贾惜春瞪大了眼睛！

　　喊着她名字的声音在外面停下，然后又渐渐远去了。

　　不！
　　不！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

　　贾惜春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一头一脸的泪，更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她一下自坐了起来，两手握拳捶打着箱子的顶。
　　我在这里啊！

　　“救救我……”
　　贾惜春用干涩得出血的喉咙哭喊道。那人走了么？回来……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正绝望间，只听外面的锁头上“嘭”的一声巨响裂开，然后衣箱被打开，无边无际的白光漫涌了进来，她被刺得闭上了眼睛，捂着脸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漫起无边虔诚。
　　竟然真的有佛！
　　竟然，真的有神迹……

　　一片刺痛中，她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带着清香的柔软怀抱。
　　贾惜春贪婪地嗅着那清新的气息，耳朵里只听得一声带着哭腔的痛呼：“四妹妹！”

　　原来此时贾惜春已经奄奄一息，脱水多时，嘴唇干裂起了几层皮，头发糟乱，眼神混混沌沌，整个人触手软绵绵，竟像是不久于人世一般。
　　贾宝玉也是痛哭道：“四妹妹，我来迟了……”
　　却只见贾惜春唇边浮起一丝微末的笑意：“阿弥陀佛……”

　　林黛玉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滚烫，心下便是一沉。高烧至如此，凶多吉少。
　　这时也顾不得什么雨水雪水，二沸三沸，贾宝玉忙忙地自外面水盆里打了水来，一边拿了帕子浸水降温，一边一点点给贾惜春喂水。

　　林黛玉眼里含着一层泪雾，手上抓紧了贾惜春。
　　大难之后，兄弟姊妹再见，往日种种隔阂嫌隙一概去了，只盼人人都健健康康的才好。

　　这边贾惜春悠悠醒转，气若游丝道：“……二哥哥？林姐姐？”
　　贾宝玉含泪点头道：“我来迟了，妹妹莫怕，我们接你家去！”

　　家去……何处是家……
　　贾惜春恍惚地想着。

　　林黛玉握了握贾惜春的小手，向贾宝玉道：“说不得，还是要你背着四妹妹。”
　　贾宝玉点头道：“这个自然。”
　　于是贾宝玉便背了贾惜春，林黛玉一手握着花锄，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看外面。

　　贾惜春细声道：“正门……不能走……”
　　贾宝玉笑道：“妹妹放心，我和你林姐姐省得的。”

　　原来宝黛二人却不是从正门进的暖香坞，而是从后院小门进来。
　　绕过前院诸多夜叉殊为不易，竟是多亏了林黛玉心思细密。

　　两人带着贾惜春往那后院而去，却只见后院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夜叉，是个又瘦又小的小丫鬟。
　　贾惜春在贾宝玉背上看见，惊呼一声，瑟瑟发抖，悄悄在贾宝玉耳边说：“那是彩儿。”

　　林黛玉二话不说，上前举锄劈向夜叉的头，这夜叉本来幼小，无甚力气，便无声无息地倒下来了。
　　贾惜春讶异道：“何以林姐姐这般厉害了。”
　　贾宝玉笑道：“你不知道，有个癞头和尚传了你林姐姐一套大力金刚拳，你林姐姐正打算去考个武状元回来呢。”
　　林黛玉啐道：“又胡沁什么！”
　　贾惜春便也笑了，胳膊更是紧了紧贾宝玉的脖子，只觉得安全无匹。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后院的水边，只见那水边泊着一只小舡，便是他们家里的棠木舫。
　　林黛玉眼珠一转，这便笑道：“四妹妹你不知，你二哥哥竟是学了那驾娘真传，如今倒要泛舟湖上，当个船夫了！”
　　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