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哉江湖》木石君

11、【二】

　　（三）
　　教主曾经教过我，说人的脸皮万万不能薄。
　　我深以为然。
　　然而我没有想到，正道竟然可以不要脸！
　　那南华真人再度回到会客厅的时候，依旧是仙风道骨的身姿，慈眉善目的面容，只是打死不提谢阿花和宁瑾瑜的事，仿佛无事发生过。
　　我每每要挑起话头，都被那老头用娴熟的话术搪塞过去。我跟他从正午扯到日暮，从魔教无忧山上的一只跳蚤扯到了正道沧浪山上的一只狗，从忠孝仁义扯到了道法自然，从佛祖拈花一笑扯到了阿鼻地狱众生苦，就是没有扯回到谢阿花和宁瑾瑜的婚事上来。
　　行，我服了。
　　我只得从中衣内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南华真人。那是教主临下山前秘密交给我的，是他的亲笔手书，给我的同时还千叮咛万嘱咐，说若非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不可拿出来。
　　南华真人展信来看，面容变得很古怪。我猜测里面大概是教主写的不要脸的、讨好服软的话。
　　毕竟教主教过我，行走江湖，人的脸皮万万不能薄。
　　看完了信，老头终于松了口，说无忧山与沧浪山八百里之遥，我来回一趟也不容易。他说他也不为难我，自会给我一封他的手书，让我呈于教主，好令我能交差。
　　我估摸着这次也就这样了，估计以后还要来跑来磨，毕竟让人家把心肝宝贝大徒弟让出来哪那么容易。于是我还维持着面上的客气，给他行了个礼。
　　老头也挺客气的，见天色已晚，还留我住了一晚。
　　我当然不想在正道的地盘上住着，无他，主要是谢阿花没事就喜欢看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那些话本子里，像我这种孤身住在对头家里的人，死得最快。
　　然而我终究是住了一晚。
　　因为那老头还没把手书给我！
　　晚上我是抱着我的云涯刀上床的，一整夜几乎没有合眼。
　　不过看起来似乎是我想多了，整整一夜，无事发生。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老头才磨磨蹭蹭地拿出手书，在我眼前绕了一圈，摸摸他那胡子，笑眯眯地问道：“我听说左护法的功夫是谢教主亲传的？”
　　我拿不准那老头到底想干什么，只得谨慎地回道：“小子哪敢称是教主的亲传弟子。不过是小子习武时太过愚钝，久无进益，教主看不过去，指点了几招罢了。”
　　“左护法不要谦虚嘛。”老头依旧笑眯眯，“我青阳派有几位与瑾瑜同辈的弟子，久闻光明教左护法威名，说想与左护法讨教讨教呢。”
　　我封小南继任左护法没多久好吗，久闻个屁啊！而我继任左护法之后，一直是各种破事缠身，几乎没下过无忧山，江湖上哪里来我的威名！
　　我看看那老头手里的手书，心知不让他们“讨教讨教”，这手书怕是拿不到了。
　　我也不知是提着口气还是松了口气，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我跟着老头去了沧浪山的演武场。路上，悄悄将手中云涯刀自鞘中推出寸许，见刃上寒光如水，又缓缓将它退回刀鞘。接着，我又悄悄触了触中衣内袋，确认宁瑾瑜给的那枚玉佩还在原处。
　　我到的时候，演武场上已有三位青阳弟子候着了，看起来皆与宁瑾瑜一般年纪。老头按高矮个分别给我介绍了一番。那瘦高的叫易十一，中等个子的叫易十二，矮胖的叫易十三。巧的是，那三人还是三兄弟。
　　三人看见我，齐齐施了一礼，高声道：“封兄，请指教！”
　　我也还礼回去：“三位易兄弟，请多指教。”
　　我本来以为接下来就要图穷匕见，撸起胳膊开打了，结果我又想错了。只见那易家三兄弟自木架上挨个取下初级弟子训练用的木剑——看着还真一副切磋的架势——不像要见血。
　　不过既然人家用木剑，我也就不好用云涯刀了。然而我去木架上想取木刀或者木剑的时候，发现都给易家三兄弟取完了，一把也不剩下了。
　　我再看看南华真人，只见后者惬意地摸摸自己的山羊胡，笑眯眯地望着我，一副仙风道骨的身姿，兼带有慈眉善目的面容。
　　仿佛根本无事发生。
　　好在我拳脚功夫也不错，于是我微笑着看向易家三兄弟，示意他们可以出一个人过来了。
　　我的功夫大概跟宁瑾瑜不相上下，这易家三兄弟也是青阳派年轻一辈中的优秀弟子，但都不如宁瑾瑜。
　　所以，按理来说，他们打不过我。
　　——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
　　我已经知道正道不要脸，但我万万没想到，正道不要脸到如此地步！说是切磋，竟然是他们三个切磋我一个！
　　我再一次看向南华真人，只见后者依旧摸着山羊胡，依旧笑眯眯，依旧仙风道骨慈眉善目。
　　仿佛无事发生。
　　大概是因为他们三个是一母同胞，结起剑阵来实在是默契非常。我又不能用云涯刀，没多久就被困死在剑阵里面了。他们困死我还不算，还拳拳往我脸上招呼，一边打，一边愤愤不平：“让你们拐走我瑾瑜师兄！”
　　我很想争辩一句：是你们瑾瑜师兄要死要活自己留下来的好么？
　　在我被揍成猪头之后，南华真人终于笑眯眯地喊了停，仿佛才发现我受了伤一般，十分虚伪地呵斥着易家三兄弟：“说是切磋，那自然是要点到即止。你们怎么能拳拳往人家脸上招呼呢？”说着，又用一种更加虚伪的眼神看着我，“贤侄，不要紧吧？”
　　我……我只得默念教主教我的二十字真言。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四）
　　在我被揍成猪头让他们出了气之后，南华真人那老头终于肯把手书给我了。
　　我当下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沧浪山，并决定下一次打死也不来了。
　　从无忧山到沧浪山的一路上，我十分低调。但从沧浪山回无忧山的路上，我却低调不起来了。
　　毕竟无论在哪里，一个猪头都十分惹人注目。
　　没事没事，我自我安慰着，毕竟谁能想到路上行走的这个被揍成猪头状的男人，会是魔教左护法封小南呢？
　　凭着这样的自我安慰，我心平气和地赶路，甚至在路过凌霄宫的地盘时，都没有绕行。
　　我十分希望能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凌霄宫弟子让我切磋切磋。
　　可我这一路运气太背，不仅没遇上凌霄宫弟子，反而还遇上一个熟人。
　　那时候我本来好端端地在官道骑马赶路，后头却有人打马追上，一边追一边道：“兄台留步。”
　　我勒住马，却见打马追上来的那人一身玄衣，身负长剑，眉眼冷冽，偏生是我见过的熟人——不平义剑闻齐光。
　　要说这闻齐光，说来就话长了。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闻齐光就已经在江湖上闯出了“不平义剑”的美名。
　　也怪谢阿花没事就喜欢去说书摊子上闲逛，还爱拉着我一起。那时候江湖上还没出现百晓生的《妖侠》，统治了大大小小所有说书摊子的英雄人物就是那不平义剑闻齐光。
　　我也就被谢阿花拉着听了一场又一场闻齐光的故事，听他今天救了多少妇孺于水火，明天救了多少青壮于危难，后天又是如何有大勇的，大后天又是如何有大义的。
　　唉，当时年少无知又热血上头嘛，自然就小小地崇拜了闻齐光一下。
　　然后呢，不平义剑因为调查最近的妇女失踪案——其实那是凌霄宫所为——但他以为是我们光明教干的，就找上了我们教主。
　　于是我有幸目睹了不平义剑究竟是如何被我家教主按在地上摩擦，进而被揍成猪头的。
　　我感觉心中的什么东西坍塌掉了。
　　他一定不是说书先生们口中的“不平义剑”！不平义剑可以负伤，但怎么能被揍成猪头！
　　那是不平义剑啊！
　　但他紧接着说出口的：“我闻齐光……”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我忍不住冲上去踹了他一脚。
　　他终于闭嘴了。
　　但此刻，风水轮流转。
　　他的脸消肿了，而我成了猪头。
　　他看见我的脸，愣了一下，很礼貌地问我凌霄宫怎么走。
　　很好，果然人们想不到行走在路上、被揍成猪头状的男人会是魔教左护法封小南。
　　我当然也没脸承认这个猪头状的我，是曾经踹了他一脚的封小南。
　　于是我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问他去凌霄宫要去做什么。
　　其实我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应该是去调查那个妇女失踪案了吧。
　　果然，不平义剑愤愤地说：“那凌霄宫将许多年轻姑娘掳去，还给她们喂影响神智的药物！在下要去救她们，还要去找那凌霄宫主甘玲珑理论，替这些姑娘讨个公道！”
　　平心而论，凌霄宫做事确实不太地道。不过你在我们光明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说的明明是：你们魔教将这些姑娘掳去……
　　就这么当做无事发生过，真的好吗？
　　不过我还是给他指了路，甚至给他画了份详细的地图。
　　原因么，大概是那些被掳去的姑娘确实很可怜吧。
　　看在我曾经崇拜过他的份上，我还好心地提醒他一句：“甘玲珑不足为惧，倒是那凌霄宫大护法桑怀宿你要加倍小心。”
　　说完，我挥了挥手，打马扬鞭，拂衣远去，深藏功与名。
　　——本来该这样的。
　　然而我还没跑出两里地，道旁突然扑出来一个姑娘。我连忙勒马，才没让马蹄踩上她。她扑到路上的时候，仿佛就已经失去了意识，我下马简单查看了一下，发现这姑娘身上可谓是伤痕累累。
　　“得罪。”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掀开她左边衣袖，发现她左臂上果然有被烙铁烙下的凌霄花纹。
　　——看来她定是被凌霄宫掳去的那些姑娘之一。
　　我想闻齐光就正在管这事，于是抱着那姑娘上马，顺着原路回去，却发现那位不平义剑已经不在原地了——想必是快马加鞭赶往凌霄宫了。
　　眼下我不能再追闻齐光了，这姑娘好不容易自凌霄宫逃出来，哪有再让她靠近凌霄宫的道理。
　　但若是就把她置于此地不管，这里是凌霄宫地界，她怕是迟早被凌霄宫的人捉回去。
　　也罢，今日我便也当一回不平义剑，救她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