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元春传》江茶茶

2、长生堂

　　宫车辘辘，转眼已驶过大半京师，耳畔渐渐不闻市井之声，便是已近大内了。
　　心下只想着离家前祖母所言之宫中情势。我虽为昭阳殿女史，然而如今中宫之位尚悬，自然无须侍奉皇后。皇后之下，便是同样空缺的正一品贵妃，故而如今宫中位分最尊者当属昭华夫人江氏。我尚在闺中时便已听闻这位昭华夫人的传奇，她原系当年太后尚是先帝冯惠妃时的簪花宫女，太子十五岁成年时，便赏给他做了侍妾。照宫中旧例，皇子的第一个侍妾应是年长几岁的，她也不例外，年长了今上六岁，而侍寝后她并未照例成为皇子府中的掌事姑姑，而是被纳为东宫庶妃。当日太后想着不过是少年心性，便也由着去了，怎料江氏宠爱十数年未衰，天子登基后便册为夫人，成了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就连封号，也取了皇后所居的昭阳殿之意为“昭阳之华”，若非无子且出身寒微，只怕后位早属江氏了。
　　宫中嫔妃之位多有空悬，此次选秀也是为了充实内廷。江南甄家与荣国府是累世之交，甄家的嫡长女年长我八岁，如今已是衍庆宫从二品昭仪了。只是她虽尊贵，多年来却未有所出。当今天子年正廿五，膝下却只有一子，皇长子的生母并不得宠，到底是母凭子贵封了庆贵嫔。大内有东西十二宫，主位却只此三人，太后本就不满昭华夫人专宠，意在借着宫中新秀打压昭华夫人。圣母皇太后出身将门，此番选秀其内侄女亦入选，我在选秀时曾远远见过这位冯姑娘，只觉得清秀文雅，除去姻亲也理当选中。
　　自然，祖母所谈及的义忠亲王之事亦颇令人费解。依她所言，贾氏似是与当年之事有关联，然而她让我小心探听又是为何。贾氏若是遭皇帝猜疑，这样深的心思又岂是我一女官所能得知的？祖母言谈中仍是对我隐瞒颇多……
　　心思纷纷乱如麻。
　　我盼着在宫中安稳度日，人生的前十五年在荣国府的辰光，多像一场富贵梦。
　　女史名为执掌宫中礼仪，却不须亲为侍奉。立国时定下女官规制本为严谨宫闱并同宫中女眷授书， 如今海内升平，宫中嫔妃多是世家贵女，纵然不是饱读诗书，也是熟稔女则女训的。女官由此成了虚位，在宫中分例也同妃嫔一般，且女官多出身华族，也格外受宫人尊敬。当今太后便是由女官晋封，祖母不想我初入宫便要卷入是非争斗，便打点上下让我未及殿选便封了女史，在宫中稳固根基后再计议前程。
　　我本以为这便是我今后全部的打算，可是后宫与朝堂，只怕是暗流涌动的深潭，我在荣国府的一场富贵梦中天真了十五年，如今却要全心的投入这沉浮中了。
　　神思飘荡间，只听得轿外一位公公尖声道：“章润宫到，请姑姑下轿。”章润宫为皇女居所，女官本就有伴读公主之职，便也居住在章润宫。我在东苑的居所名为长生堂，下轿后又换了两人抬的小轿，须臾便到了。此时已入夜，宫中的各宫室门口皆点了长明宫灯，鲸脂所制的蜡烛与外间所用不同，火焰有种奇异的昏黄。长生堂并非花团锦簇的富丽宫苑，反倒是清雅别致的所在。小小的两三房舍，一明两暗，正堂上悬着“长生堂”之匾额。
　　抱琴将碎银给了引路的内监作打赏，而四位宫人也早早候在宫门外，见了我来，便齐齐跪下请安。我免礼后，与抱琴一同进了堂内。
　　长生堂比之嫔妃居所略质朴些，却也不失几分阔朗通透，正堂并无过多陈设，皆是寻常宫中器物。 我在正堂的八仙椅上坐定后，宫人便向我行了三叩九拜之大礼，这便是成了长生堂的主位了。女史有四宫人侍奉，太监宫女各二，算上抱琴是我的陪嫁侍女。两个小内监尚显稚嫩，两名宫女倒是瞧着稳重些。抱琴笑道：“如今都是自家人了，”一面搀扶起为首的宫女，“还请姐姐多照料着。”
　　“这是我自小的侍女，名叫抱琴，她伺候我是惯了的，倒是宫中规矩，还需你们多指教。”
　　四人自然连连称诺，并向抱琴见礼。为首的宫女大约二十岁上下年纪，又向我福一福道：“奴才白檀见过姑姑。”
　　“奴才绿玉见过姑姑。”
　　“奴才德全见过姑姑。”
　　“奴才多海见过姑姑。”
　　白檀眉目舒朗，容长脸面。绿玉要年轻些，倒是灵巧秀美。德全与多海名字虽老成，仍是一团孩气。在家时我便知道，各房的大丫头之才干便是不逊主子们的，宫中的宫女自然更是如此。白檀名字清雅不俗，待人接物的品格亦妥帖，可想见其旧主也非一般人物。绿玉生得美貌，眼角眉梢中透着机敏，我却没来由地想起今日在家中见的新姨娘。
　　抱琴取出几个绣囊来，笑道：“这是奴才在家中的女红，几位姐姐与公公若不嫌弃只带着玩便是。”里头自然是金银瓜子，四人心领神会，忙又了谢恩。
　　此时已是深夜，到了安寝之时，我便遣了他们去。只同抱琴一并到了卧房中。
　　在妆镜前坐了，方才觉得疲乏不堪，抱琴为我去了簪饰，笑道：“姑娘瞧着这里如何？”
　　“倒是很好，我素来是不喜奢华的。”
　　“我倒觉得惊奇，这宫中的用度原还不及家里。那窗纱都是素罗的，咱们家里可都是用的霞影纱，敏姑娘未嫁的时候，用的可是上用的软烟罗……”
　　我冷冷道：“你这话若传出去半个字，宁荣二府这样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抱琴方醒过味来，忙向我请罪。我叹了口气道：“你且起来罢，也怨不得你。长生堂若说起精致，倒还真不能与我荣国府相比。可我如今尚是女官之职，论起来用度本就应朴素。况且我初入后宫，贾氏长女的身份还不够招摇么？就要这般清简才好。”
　　卧房中早已布置妥当，我与抱琴一并到红酸枝包金的拔步床上坐了，又问道：“这几个宫人你看着怎样？”
　　“那两个小太监倒没什么。白檀姐姐看着也像个稳重的，姑娘你可瞧见了，她头上虽只有一根翠簪子，可那是上好的翡翠，且她穿了墨绿弹花绫的比甲，正和那翡翠相称，可见她是真真配的起，是见过世面的。”
　　抱琴忖度了片刻，又道：“绿玉一时还看不出什么，只是唇脂点的有些太鲜艳了。”
　　“她年轻爱俏些也没什么，我宫里人有一个鲜艳明媚的也好。只是你往后要做这长生堂的掌事宫女，要能压得住他们。”
　　抱琴服侍我睡下后，也照往日在床下的脚榻上睡了。这一日便是这样过去。我虽困倦，却也难以安眠，心中想着宝玉今夜怕是睡不着了，难免几分酸楚。我们一母同胞，兄妹三人，兄长为人老成谨慎，心中全是仕途经济，只有宝玉虽是稚子，但与我格外亲厚。平日在祖母处起居，我有心教他些诗书，他也敏慧，跟在我身后咿咿呀呀学诗，菱花窗下学诗的往事如今想来，竟是再不能了。如今若非有一个抱琴随了我来，在这宫中是真成了举目无亲。
　　抱琴的呼吸渐渐匀了，我挑起帐子来，她果真是睡熟了。贾家一向宽仁待下，我又是将抱琴当半个姊妹般，难免有时出言冒失。好在抱琴绝非轻狂浅薄之人，也是信得过的，白檀看着比之抱琴更熟习宫中规矩礼节，只是那白檀的来历，还要好好探听。
　　饶是这般心事重重，倒底是累了，也就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