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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鹊踏枝 ...

  •   入宫的旨意传来,应是在傍晚。自然,宫中早有知会,阖府有封诰的女眷一早起来便按品大妆,男子正冠服以待大明宫内监前来宣旨。荣宁二府有这样大的喜事,这几日绕是喧腾热闹人仰马翻,主子们忙着盛装丽服,奴才们亦要内外洒扫,我却意外地清闲,秀女入宫不须华服,上下打点也都由祖母操持,我便像个浑然无关的人般,享受着一种奇异的宁静。所有人的喜悦、荣耀、忙碌都是因我而起,却好像又与我毫不相关。
      自我入宫中选这一月来,公侯王府的贺喜之人便络绎不绝。都道是荣府好威风,我又是好福气,这样的溢美之辞听多了,真到了这一日,仿佛这样的欢喜都是别人的一般。
      我的同母弟宝玉那时只有三四岁,还不能完全懂得入宫是怎样一回事情,只道是日日哭着,道“姐姐要出嫁了”“姐姐不要玉儿了”这般小儿之语。我与宝玉自小便在祖母处起居,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我们祖孙三人是最为亲厚的,有时我也常常觉得,真为了我入宫而伤心的,恐怕也只有祖母与宝玉了。父亲威严,时常不满我与祖母对宝玉的宠溺,宝玉虽年幼,他的温软善感的性情却也长成了七分。宝玉或许,是唯一一个为我入宫而真正伤心的人。
      一恍惚半日便过去了,草草用了午饭,便想去祖母房中说说话。一挑了帘子,只觉得一股媚俗的轻浮香气扑鼻而来,进了正堂只见母亲并长嫂都在,只是母亲身旁的一个打扮鲜艳的年轻妇人看着有几分面生,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熏香,想必也是她身上的。我欲向祖母见礼,她房中的鸳鸯便上前搀了起来。
      祖母一见了我,几分悲戚之色一转,便是满面的慈祥和蔼。
      “我便知道你要过来,早早叫人预备下你爱吃的牛乳糕。来,快过来,让我再好好瞧瞧,” 她一面拉我到身边坐了,一面又向母亲道,“咱们元春生下来就有个癞头和尚上门说是个有大福的,如今可不应着了。”
      “这孩子从小便稳重些,能有这样的尊贵倒也是咱们家祖先庇佑的。”母亲亦笑道。
      祖母将头上一根累丝嵌红宝石赤金凤簪拔下,轻轻插入我发髻中。
      “今后到了宫里头,凡事要谨慎些,若有为难的,家里总也能为你照应一二。深宫不比其他去处,虽是享不尽的尊荣富贵,却也有常人想不到的苦楚。你如今不再是贾元春一人,而是整个荣国府,你的一言一行亦关乎贾氏全族。祖母与你父亲,不求你能居高位、享荣宠,只是一则要保全自身,二则不要失了贾氏身份,其余便是命数所在,记着,要以长远来计。”
      她未说罢,便已眼含了泪光,又缓缓道,“此簪是我姑母淑成皇后之物,她归省时我尚未出阁,她赐了此簪于我,如今你带着入宫,是祖母的心意,也是教人知道你的身份贵重,也不必轻易示人。”
      母亲与长嫂早已经是泪下,我亦十分动容,只再三请祖母珍重。
      “君恩深似海,你要记得自己的本分。”母亲亦叮嘱。
      又垂泪了片刻,说了一会子体己话儿,我方想起母亲身旁站着的那小妇人,只向她看了一眼,祖母便冷冷道:“这是你父亲房里才新开了脸的姨娘,是咱们的家生子,姓赵。”
      那小妇人却也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装扮未免过于鲜艳了些,她便也谄媚笑说些姑娘有福之类的话,我只觉得她通身的气派有些小家子气,尚不明白如何做得姨娘,忽见她身量微丰,肚腹已有几分隆起,心下也明白了三分。只微微笑道:“恭喜姨娘了。”
      姨娘见了嫡姑娘,总也有几分不会如何自处的尴尬,便也讪讪笑着不敢再多言,母亲也添了几分不快之色,就连素日温厚平和的长嫂也斜斜瞧了赵氏一眼。
      架上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不知几声,便知是到了时辰,祖母与母亲早已换上诰命礼服,母亲与长嫂起身告退回房戴上凤冠并大妆,祖母也命人取了簪冠来。我知她仍有体己话要同我讲,命鸳鸯与珍珠在外间侍奉便可,随祖母一同进了卧房去。
      自小每有节庆,祖母需入宫时,便都由我在一旁服侍她穿着礼服。一品夫人的簪饰极尽奢华富丽,也理所应当地沉重。祖母望着镜中的我与她,叹道:“敏敏出嫁那一日,我都不及今日的伤心,敏敏虽是远嫁,可到底是寻常官宦人家,归省亦非难事。宫门深深,你所面对的并非是寻常的婚姻,而是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无论如何,平安二字最为要紧。”
      “咱们也着人在礼部探听了,你应封的是女史。女史虽是女官之职,却比位分低的嫔妃还要尊贵些,况且是在皇后或太后宫中侍奉,许多事上看得明白,承宠与否也要看你的福气。宫中的旧例是,女官侍奉几年后,或是晋封妃嫔,或是指婚王公贵族做正室,这条路不是最轻易的,却是最为稳妥的。家里这次为你打点上下不少,往后全看自己的造化了。”
      祖母插上最后一根大簪,同我到贵妃榻上坐了,又向我细细说了宫中如今的几位较得君恩的嫔妃与宫中的情势,她执掌贾家数十年,与宫中的往来不少,这些宫中事是教习礼仪的姑姑不敢多言的。祖母所言,无非是宫中几个主位嫔妃之出身性情等,我是世家小姐,对宫中事也算得上略知一二,然而祖母对大内秘事的熟稔还是令我惊诧。有时我常常在朝夕相处中忘了,慈祥的老祖宗是贾氏全族真正的当家人。
      “还有一事,元春,自你入选以来我与你父亲便一直在犹豫是否该同你讲。”我见祖母目中一凛,方知这当是极要紧的事,忙跪下道:“元春愿闻其祥。”
      祖母道:“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事的时候,你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罢。”
      义忠亲王老千岁?
      义忠亲王乃是先帝的异母弟,当年先帝因风疾之故,封他为辅政王协理政事。义忠亲王位高权重,自然引人瞩目,然而亲王与先帝,君臣父子,却是毫无嫌隙,君恩臣忠,兄友弟恭,传为一朝佳话。先帝驾崩后,义忠亲王亦拥立太子,新帝也对这位叔王倍加尊敬。然好景不长,新帝即位三年,便有御史接连参奏,新帝置之不理,直至一次义忠亲王刺驾未遂,才知其早有反意,此后便是震荡朝野的清洗。义忠亲王本家自不必言,与其交好的赐死抄家流放,数十个世家大族皆受波及,甚至全然倾覆。义忠亲王更是为百姓所唾骂。如今祖母贸然提起这反贼,并以老千岁呼之,我甚是不解,便问道:“义忠亲王不是伏了法的反贼么?”
      祖母苦笑道:“世上的事,岂有非黑即白的?帝王家事,更不是咱们可以妄加揣测的。只是义忠亲王事发后,皇权对咱们世家再不似往日信任,宁荣两府是国公之家,当年义忠亲王辅国,如何能没有一点来往?不受牵连已是天恩浩荡,可皇帝难免存了猜忌。你如今能有入宫的福气,正是皇帝对咱们家的恩遇,你也要谨慎行事,更要小心探听宫中的变动,及时向家中传递消息。元春,你并不是你自己,贾家的荣辱恩宠,出了这门,你便要担着一半了。”
      祖母这话说的恳切,却也颇有些令人不解之处,我还没来得及细思,转眼已到了传旨时辰。 到了正门外时,族中有官职者与诰命皆已站定。只一刻后,便见十二个内监骑高头白马而来,为首的便是着紫袍的大明宫掌事太监。他下马展开明黄的贡锦,宁荣两府众人随之齐齐叩首,我跪而不拜,只等宣读旨意。
      “朕恭奉皇太后慈谕。备秩宫闱,以襄内政。尔贾氏,毓质名门,壶仪懋著,今册为昭阳殿女史,具录内仪,付於外省,掌内治之贰。钦哉。”
      诏毕,众人山呼万岁。我叩首,接过圣旨后,高捧圣旨再谢君恩。起身后,十二名内监并身后众人再拜之,如今,我便是宫中之人,再不尊家中礼节了。
      侍女抱琴将我搀扶上轿舆,我掀起轿帘,望了一眼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忽地想起还未来得及与宝玉道别,只是吉时已到,再难相见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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