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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寂寂情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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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寂寂情深
我等不住了。
“我等不住了,”叔公说。
二十五年的等待中,他无数次在心里说出这句话,如今他终于从口中吐出来,“我等不住了。”
他压抑心中的急切,貌似从容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然后才转身回屋,拿出了另一支属于他的梅花表。
日轮西垂的时候,他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县城的车,去单方地结束这二十五年的等待。
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又想,我是不是应该换件衣服,洗一洗头,再去见她?现在这样,怎么好见人呢?
随即又想,可我早就失信,变得又老又丑了,换不换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心里想的最多的还是:也许不一定是她,说不定她早就被杨老头嫁给了别人,比我长得帅,还比我会说话,这些年一点也没有想起我……
一会儿又想,比起嫁给了别人,我又卑劣地希望她终止在二十五年前,心里没有别的,只是爱我……
他坐在车上,既希望车开得快,下一刻就到达,又希望车开得慢,永不揭露这个残忍的答案。
但这一切的所思所想,在看见遗骨的时候,都停止了。
表是当年的梅花表,衣是乌族的花嫁裙。
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他想,二十五年的等待最终没有白费。但我更宁愿你嫁给了别人,耀武扬威地来到我面前,嘲笑我这个最终一无所有、又丑又胖的中年老男人。
……
那天晚上,寒风又冷又冽。
叔公从天擦黑就坐在当时他们对歌的坡下等待。
他手里握着手电筒,但不敢亮,生怕杨如愿来了以后电却用完了,只敢偶尔照一下手表看看时间。
他坐在坡下胡思乱想,想杨如愿的样子,想他们的未来,在冰冷漆黑的夜里想地浑身发热,仿佛幸福唾手可得。
杨如愿从天黑就开始听外面杨老爹的动静,直到十点多,夜深人寂,才偷偷换上了她已逝母亲生前给她做的花嫁衣,带上她的小包袱,从家里翻出去。
杨老爹白天的时候见她翻嫁衣就知道她是什么打算,一直没有入睡,此时见女儿悄悄出去,有心想叮嘱她几句。叹了一口气,又放弃了。以后再说吧,他想,以后再说,有些话女婿听就可以了,我的如愿怎么舍得教育呢?
杨如愿紧张地翻出院墙,隐约中似乎听见了杨老爹的声音,慌得不行,但又觉得不能回去,不然根本就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绕路!
作为一个天天在山间自由奔跑的少女,她对地形非常有自信,周围山路两旁光秃秃的,一打手电就容易被人发现,只有松林那边树密林深,才不易被人察觉。
但是她太急了,松林又黑又密,一不小心就掉进了一个洞里,她跌进去,痛的流泪,却紧紧咬着牙,不敢发出声来,怕教人听见了。
等她终于意识到不对,想要求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浑身又冷又僵,好不容易张开嘴,呼呼的寒风却灌进来,喉咙好像被梗住,让她叫不出声来。
真的好冷啊,她想,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但是命运弄人,他们始终是,差了一点。
那天晚上,少女在松林中再也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青年在山坡下没有走开。
美丽的嫁衣又单又薄,七分的袖子,露出节胳膊。
美丽的姑娘,穿着嫁衣去会情郎。
他们谁也没有失约。
可是他们始终是缘差一线,谁叫那天晚上,松林又深又密,寒风又冷又冽。
……
叔公从天黑等到天亮,最终也没等来杨如愿。
完了,被发现了,他想。
也不敢去乌寨,只敢在半坡村侧面打听,毕竟乌寨不与外面人来往,一个外人实在太扎眼了。
他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
他从年前等到年后,又从月缺等到月圆。
……
没有别的,就是守信。
你不来,我不走。
……
从此以后每个夏季和每个冬天,他都会来这坡下等待。
他也果然守信,去了县里面实习,三年之后他终于攒够了钱,请小张帮他在约定的坡下,买了一小块土地,然后盖起了一间小楼,贴上了白色的瓷砖。
够明显了吧,叔公想,你一看见就知道了。
等到第五年的时候,叔公家中终于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媳妇儿”,也不存在什么姑娘,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要他回家好好结婚生子。
“已经约好了娶人家,怎么好再去结婚生子呢,这岂不是陈世美?”叔公这样说。
家里人恨铁不成钢:“这么久没来,说不定人家早就嫁了!你是不是个傻子!”
叔公说:“就当我是个傻子吧,人生在世如果不做一两件傻事,叫我怎么甘心认命呢!”
作为家人,自然是不肯看这样一个大有前途的好青年自暴自弃,因此一度做了许多事情干扰叔公的决定。但是人一旦执拗起来,硬来从来都不是好方法,叔公不堪其扰,一气之下辞了职,到半坡村的二层小楼里住下,从此当了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脾气古怪的“老”中医。
等到第十年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开始不断地浮起一个念头:我可能等不住了。
但是此时,他已经后路尽断,如果再放弃前尘,那真的是一败涂地,回望此生,只剩下一文不值。
于是他想,男子汉怎么能失信于人?如此去了地下,我还能自称一句,我李振国,一生信义无双。信义此时好似成了一道魔障,罩着他不得解脱。
他经常不时在想,杨如愿是不是真的嫁给了别人?
这几年间,他也偷偷潜入乌寨去打听,都说是杨如愿早就和别人跑了。于是他又想,如果有一天,她带着丈夫、孩子来嘲笑我这个一无所有、迂腐古板的失败者,我在这里,岂不是无处可逃?
想着想着,他又不禁想起杨如愿的古怪精灵,想起那天她眼里闪烁的星光。一时间爱恨翻涌,不能自抑。
又其实,他其实早就意识到杨如愿已经出了意外,只是不敢去想这个可能……
也许是爱恨折磨,叔公从一个皮皮青年,逐渐变成了一个人憎狗嫌的古怪大叔,如果不是看在乡下医生少的份上,他可能早就被人打死了。
等到第十五年的时候,叔公已经是乡中远近闻名的怪人,嘴贱无敌,人人都觉得,这个老李啊,就是因为嘴太贱才讨不到老婆,如果不是因为人会生病,没有一个人会去小楼找他。
叔公的朋友小张,如今也变成了老张。老张有时候都忍不了叔公的嘴贱,反击说,要不是你麻将老输,谁和你当朋友。
叔公回,要不是为了赚你点钱,早把你给药死了。
直到有一天,叔公在家里蒸腊肉,袅袅的肉香溢出,引来了一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又脏又邋遢,趴在叔公厨房的窗户边“滋溜、滋溜”吸口水。
叔公这个怪蜀黍此时是一个连小盆友也要怼哭的大混蛋,他做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说:“喂,小鬼,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偷吃?”
那小姑娘抬起头认真地回答:“我不吃,我就闻闻。”
叔公:“腊肉你没吃过啊?”
“我,我没吃过。”那小姑娘咽了一口口水,“我不吃,我就闻闻……”
这个小姑娘又脏又黑,黄不拉几的头发乱糟糟的,一点也不可爱。可是她看腊肉的样子,忽然让叔公想起当年的杨如愿,黑漆漆的眼里好像有一道星光。
叔公忽然心一软,他说:“我缺一个烧火丫头,你要是会烧火,我就给你几片腊肉吃。”
“会会会!”小姑娘连声答会,开心地跳了起来。
开心的样子也有点像,叔公想。
“你叫什么名字?”叔公问她。
“我叫小文。”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