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古]别样红》菜椒

1、第 1 章

　　这天正是立夏，接近中午，南方热得早，外头的蝉鸣已是不绝于耳。
　　冯家的厨房上方升起了袅袅炊烟，靠近灶台的泥墙熏得漆黑，黏着了一层油腻的污渍。
　　灶台前，一个丫头正蹲在地上，拿着一把残破的葵扇，往炉子里扇风。
　　为了省柴火，炉子里烧的是禾秆，炉子上架着的是一口小锅，锅里盛着的是菜汤，菜汤之上蒸着馒头。馒头是早饭，就着菜汤的水汽热一下就能吃了：反正中午这顿，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丫头身后，料理台上，已经做好了下饭的咸菜拌萝卜，一个双层的圆形食盒洗晾干，也打开了放置一旁。
　　得再快点，否则赶不上流化鸟苑午休送饭了。她额上、人中都沁出密密麻麻的小汗珠，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热的。

　　“阿玖，柴。”有人走进来喊她。冯玖回头一看，见到八姐抱着一堆刚劈好的柴进来。
　　八姐冯桂，今年十九，是冯玖上头的姐姐，兄妹中排行第八。虽然比冯玖大三岁，可是不太伶俐，听说三岁上头，才开口说话。
　　冯玖，自然就是排行第九了。
　　“放根柴进去吧！”冯玖站起身来，靠近锅边听里头声响。水开冒蒸汽之前，里头会有泡泡冒上来的咕噜声。听这响动，就差一点点火候。
　　桂姐闻言，“哦”了一声，开始认真仔细挑柴，仿佛在做什么针线活。
　　“这根可以吗？还是这根？”
　　冯玖随便瞄了一眼，答道：“小的那根。”

　　灶上的菜汤很快就煮开了。
　　“你快起来吧，准备吃饭了。”冯玖看桂姐还蹲着，提醒道。
　　桂姐站起身来，忽然，外头响起七姐冯庆尖利的声音：“你们两个在里面偷吃呢？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爹娘在催了！”
　　因为蹲久了，脚麻，又被吓了一跳，桂姐身子晃了晃，差点栽进那口锅里。
　　于是不仅冯玖，连迟钝的桂姐都为这无端的指责皱了皱眉。
　　桂姐人比较楞，没想起来要生气。而冯玖翻了个白眼——今天她有事，不能跟那人一般计较。

　　前年差不多也是这时节，哥哥去了一趟福州，私底下倒卖了一批烟草，赚了一笔。
　　上年哥哥再去时，冯玖还没及笄，申请同往的要求被爹娘驳回，还狠狠地打了她一顿，说她还小，别老做发财梦。
　　今年，等冯玖知道风声时，离出发就剩下两天了！她暗地咬牙切齿：一定是大家都合起来瞒着她！
　　现在多少富家千金都在习洋文，穿洋装，出国留学。她不过在嘉朝里，做点小本生意，碍着谁了？
　　冯玖气鼓鼓地开了锅，低头试了试菜汤咸淡——嗯，放了点小虾米，带了海鲜的咸腥，是哥哥喜欢的口味。她把桂姐支出了厨房“分碗筷”，回身将食盒装好。

　　哥哥冯六蛋，大名冯华，已经二十一。冯家比较穷，孩子又多，所以有些耽误了哥哥的婚事。幸好，这两年妹妹们都开始出去做工，补贴家用，冯华这才定了人家。等这趟去完福州回来，就要办喜事。
　　冯家历代斗木，擅长做鸟笼。
　　冯华现在已经不是学徒，却被老爹指点，日日都会去汤家的铺子，帮忙打打下手——汤家比冯家殷实，专门做雀鸟买卖，是冯家鸟笼的大主顾。
　　此次去福州进货，汤家也同样计划带上这个勤恳老实的小伙子。街坊多年，汤家也想着帮衬一下冯华，让他今年再跑一趟，赚点钱，好娶媳妇过门。

　　冯华打开了冯玖送来的食盒，把里头的青花大碗拿了出来。走了一路，碗里盛的蛋花菜汤还冒着热气，一点儿没洒。
　　他笑了笑，伸手拍拍妹妹的头。
　　冯玖帮忙把二层的馒头和小菜也拿了出来，笑嘻嘻递上一对筷子。
　　这丫头平时来了，放下食盒，立刻就会偷溜出去收货；今天反常守在自己身边，一定有事相求。他大概也能猜出所求何事。
　　冯华心里明白，但嘴上也不吭声，接过筷子，径直插进小菜碟子，从底下翻出了几小块五花肉。
　　“说吧，什么事？”冯华边说，边夹起一块五花肉，喂进了妹妹嘴里。

　　冯玖嚼着满嘴肉香，不舍地咽下，才开口道：“哥~~这次出门可不可以捎上我啊？今年我有十六了呢！”
　　冯华含了一嘴馒头，腮帮子高高耸起，闻言歪了妹妹一眼。
　　九丫头今年长高了不少，可小脸还是肉肉的。依旧一身短打，举止之间透着男儿爽快，但隐约已有玲珑味道。
　　虽说从小开始，九丫头就被爹当成儿子来养，可到底是个女儿家。家人不让她出远门，自有他们的顾虑——虽然嘉朝风气开放，男女之间不太讲究大防，但在老派人眼中，良家女未嫁就出远门做买卖，始终影响家里声誉。

　　另一方面，冯华却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保护九丫头了，又是跟着大家伙，八成没危险。家里十兄妹，就他一个男丁，而活下来的姐妹里，他跟九丫头最合得来，她想多挣点嫁妆，作为兄长的自然是大力支持。
　　况且，嘉朝鼓励农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做生意已不是低贱营生，女流出门做生意，虽不多见，也不再稀罕。甚至生意做得大，腰杆直了，媒婆上门更勤快了。
　　说到做生意，家中除了冯华自己，老七和老九都有点天赋。老七泼辣，老九细心。
　　在流化鸟苑，冯玖被称为“雀大夫”。她擅长收购、照顾病鸟，然后治好了，再倒手出去，赚个差价。有九丫头跟在左右，汤家一路的损失也能降低不少，所以站在汤家角度，大概也不会拒绝多冯玖一个。
　　东家没问题，重点出自自家爹娘身上。
　　冯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今天给她哥的伙食里加料了，希望哥哥在父母面前美言几句……只是，他未娶亲，在父母眼中依然还是个孩子，说出去的话不够分量……
　　冯华沉吟了一下，悄声道：“三姐好像说今晚回来吃饭……嗯，舅舅今晚也过来吃，他最近碰上我，还提过想喝福州的雨前茶了……”

　　中午休息只有一个时辰，要跑完这两个地方，时间很紧。冯玖急匆匆地离开汤家铺子，差点撞到从外头进来的人。
　　“抱歉！”冯玖抬起头，发现跟前站着的是汤少东家。
　　“跑那么快，小心摔了。”汤兆关心道，“晚些时候还是老地方见？你昨日功课做得怎么样？”
　　冯家没钱让女儿去上私塾，哥哥又忙，冯玖便缠着汤兆教她。汤兆从小当她是半个妹妹，于是每日休市前，教她几个字，几道算术题。冯玖聪颖，举一反三，久而久之，汤兆倒没了轻视，连带着也指点冯华的功课。冯家儿女的勤奋对汤兆的功课也有督促作用，教学互长，汤家便也乐见其成。
　　冯玖点点头：“都做完了！今晚家里有事，来不了呢！”
　　汤兆扬眉应下，两人道了别，冯玖火烧火燎离去，没发现汤兆好奇的眼光追随着她一路。

　　汤兆进了后院，见到冯华坐在树下，正纠着一张脸。“阿华，在烦恼什么事？”
　　冯华转头，给汤兆作了一揖：“汤少爷回来了，我在想我妹阿玖……”
　　“哦，我刚刚在外头也碰上她了，走路也不看路，横冲直撞的，她究竟怎么了？”
　　“她希望也能一块儿去福州进货呢，说想长长见识……”冯华大大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唉，这小丫头，根本不知道临时加人有多麻烦……”
　　“那倒不是太麻烦，她没出过远门，想出去玩是正常的。”汤兆眼珠子一转，笑了笑，“我跟我爹说一下，八成是没问题的。”
　　“那就太感谢汤少爷了！”冯华立马表情一肃，正经给汤兆行了个大礼。
　　汤兆赶紧把人扶起来：“一场街坊，都那么熟了，客气什么……”

　　时近傍晚，落霞映红了人的脸庞。家家户户都飘起了炊烟，巷中到处是刀剁声和葱花香。
　　“爹娘家的这股味道，好久都没闻过啦！咱们家都是皂角的味道……”
　　冯三好捧着个大肚子，坐在板车上，嘟嘟囔囔。
　　丈夫刘大壮拉车，旁边大儿子刘小黑乖巧跟着。一家三口正一边跟街坊邻里打招呼，一边往冯家赶。
　　冯家门前的青石凳上，坐着个粉妆玉砌的十岁小妞，一看到刘大壮，立马从石凳上跳下来，弹着蹦着进天井里报：“肥大姐和姐夫来了！！”说完，又是一溜烟，往门外跑去。

　　“女孩子家家，慢点儿跑！！”一家之主的冯业喝道。他坐在厅里的摇椅上，本来在“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这会儿听说女儿女婿到家了，便稳稳地将褐色的老烟枪放在了茶几的二层，接着把手边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从茶几下的架子里掏出了一瓶双蒸米酒，全新的。
　　如果低头往里瞧，还能发现架子上一溜的双蒸，算上刚拿出来的那一瓶，刚好整整一打。

　　郭氏从厨房里跟了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
　　三好的这一胎怀相不好，折腾得很，刘大壮把她宝贝得跟个金菠萝似的，轻易不肯放她出门。这一回，弟弟冯华准备出远门，今晚一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吃个饭，刘大壮这才亲自拉着板车，带媳妇儿子回娘家。
　　所以，郭氏上女儿女婿家，见过冯三好几回，而冯业，却已三四个月没见着女儿了。

　　郭氏和刘大壮一人一边，把冯三好搀进屋来。冯三好嘴上说着“不打紧”，心里头还是美滋滋的。
　　等她慢悠悠进来坐下，跟郭氏等几个聊起天时，冯业才招呼刘大壮：“来，大壮，多久没来跟老头子喝两口了？”
　　刘大壮“嘿嘿”憨笑，问道：“爹！您看上去精神头不错啊！咱们饭前来一点？”
　　冯业叼着烟枪，不置可否。

　　刘大壮大着胆子，开了那瓶新双蒸，给老丈人和自个儿一人满上一杯。双蒸酒度数高，两人用的都是小杯子。他先给冯业双手奉上一杯，然后自己捧起一杯。
　　冯业轻轻碰了他的杯子一下：“高兴啊！终于看到三好了！”
　　刘大壮又是“嘿嘿”的笑，一仰头，干了第一杯。
　　冯业轻轻咪了一下杯子，不等刘大壮放下杯子，已经拿起了酒瓶，再给他满上。
　　可还没等冯业开口说第二句祝酒词呢，就听到冯三好嗔道：“爹！！你们两个都空着肚子呢！就开始喝猫尿！”
　　刘大壮望了媳妇一眼，看她捉急的模样，心头一荡：“今儿开心嘛！喝一点怎么了？爹，你说是吧？”
　　冯业扭过头去，吐了一口烟，这才转回来，冲郭氏道：“来人了，怎么也不准备点吃的？”
　　郭氏跺跺脚，什么都不说，转头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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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广州的流化鸟苑现在已经没了，怀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