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各怀心思（3） ...
-
柳风月自另一排书架后缓缓步出，一如既往地仪态万千，端庄沉静，只在目光落于苏棠身上时略略透出一丝暖色。
苏棠觉得喉咙之中苦涩非常，只得涩声道：“柳师姐……”
——好像，自己又在师姐面前丢丑了。
这次丢了个大的。
办事不成反被骚扰，真真比此前在自家山头被追杀到浑身是血还丢人。
照理说出言暗示的乃是那弟子，她苏棠不过身受其害而已，非但全无什么责任，更有权作为受害者控诉一番的。然而在这个时代，世人的常识之中，女性贞操实乃大事；倘女子受了男子的言语挑逗，若此女子乃是正经人，则必当耻辱万分、备感羞辱才是正理，挺胸抬头堂堂正正反倒不恰当。
苏棠的母亲身为凡人女子，自然不能免俗，打小便也按这般道理教育与她。后来她成了修士，性别观念稍淡了些，一时半刻的却也扳不过来。
更何况，目睹了这耻辱一幕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崇拜敬慕的柳师姐。不管是谁，总归是希望能在自己憧憬之人面前露出最好一面的。
柳风月如同并未察觉她的情绪一般，垂下眼帘静静问道：“果然是苏师妹。师妹在这做什么呢？”
苏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露出个还算看得过眼的笑容来。
“师姐忘了吗？师妹带了才孵出的云白鸟雏鸟，到这总苑来登记并领罚呢。”
“登记？”柳风月的眼光在苏棠身后打了个转，似乎才看到那里还戳了个大活人一般，“哦，总苑的刘师弟也在啊。”
面对柳风月，那刘姓弟子脸上的架子便完全挂将不住了。只得低声下气地弯一弯腰：“柳师姐。”
心中颇为憋闷，柳风月不过三十许，他已上百岁，却因了对方的师承和修为，不得不唤上这一声“师姐”。
柳风月只淡淡一瞥，一派嫡系首席弟子的矜贵气势。
那刘姓弟子缓缓抬头之时，无意中目光掠过对面二名女子同为青色的道袍，看见苏棠衣襟上的莲花纹饰和柳风月系在腰间的莲花玉佩，脑中忽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身为灵兽总苑管事，平日往来出入没少记忆各个知名弟子的信息。虽和柳风月碰面不多，鉴于对方出众的修为和身份，也还是着实做过一番了解的。
这柳风月一向和灵兽相处不来，往常根本不进灵兽苑的门。今日怎的这般巧，偏生卡在他意图勾搭莲英峰小师妹的当口冒出来了？
而且此人身为莲英峰内门首席，对峰内弟子素来多有回护。此次莫不是……
想到这里他心下不由打了个突，问道：“柳师姐百忙之中怎的有空到我灵兽总苑中来了？”
“我是专程来这档案室的。”她浅浅一笑，“碰着些许问题，需得查询此处资料方可。”
刘姓弟子更加确定。不养灵兽的柳风月哪会碰上需进灵兽档案馆查询的问题，这不明摆着告诉他就是专程来为自家师妹撑腰的么？
他脸色一时很是难看，心中则不住破口大骂。不过是个外门的小丫头也这般巴巴护着，这莲英峰真真小家子气！他好歹身为内门弟子，又在灵兽总苑这般重要场所担任管事一职，难道还勾搭不起最低一等的外门弟子了？
此人一向偏好女色，平日往往与各峰的杂役或外门女弟子有所勾缠，这并非什么隐秘事。有时某些内门弟子意欲打点关系，便着意送他一段情缘，此种情形也并非一次两次了——反正合元宗上上下下数十万众，容色好的外门弟子、杂役弟子亦数不胜数，其中不乏愿意使用躯体与内门弟子搭上关系者。
再说，他又不是霸王硬上弓。女方不愿意一拍两散便是，他顶多就着对方所求之事略作挤兑，至于如此在意吗？
柳风月颇为自然地转头询问苏棠：“师妹既然前来登记，把信息录入玉牌之中也便是了，花不了多少时间。想来已经办妥了吧？我正要回莲英峰去，路途遥远，倒是可以捎上师妹一程。”
苏棠低眉敛首，轻声答道：“多谢师姐，师妹此时已经登记完毕，正准备就此回转的。本还需就此事领罚，不过听闻今日刑律堂驻总苑的师叔不在，也只得转天再来了。”
“师妹无需惧怕，不过一窝品级有限的云白鸟而已，且云白鸟习性特殊，发生此种情况往往在所难免，纵使颁下惩罚，想来惩罚等级也不会太高的。”柳风月看了刘姓弟子一眼，说道，“此等小事无需特意请动邵师叔，刘师弟挂名在刑律堂朴师叔门下，由刘师弟随手处理也行得的。”
苏棠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把话咽回了肚里。她想自己既然不擅应对，干脆沉默是金算了，师姐总不会害她吧。
刘姓弟子虽感到有些不对，因心头不快，仍强自道：“正是如此，只是这位师妹并不信我。既然被认作不能公正处理的枉法之徒，师弟也并不愿做这恶人，便且等邵师叔回转吧。”
柳风月虽盛名在外，每回内门大比也展现出半步金丹的强劲实力，平时身上却不带任何修士的气势。不知她是修炼了收敛气势的秘法还是佩戴了特殊的器具，往那里一站就跟个凡人一样，非但毫无筑基后期的压迫力度，简直轻飘飘的一推就倒。
刘姓弟子知她厉害，到底平日里少有见到，此时因她气势单薄，心里还是生了些许轻视。
“竟有此事？刘师弟，我这小师妹初入宗门，对宗中章程懂得不多，竟不知刑律堂向来惩罚公正，也是我这做师姐的教育不当了。不过——”
柳风月眉梢微动，状似略带歉意道，“既然苏师妹有所不服，此时我又正巧在这里，不如请刘师弟当场做下惩罚判定，也方便我就着判定结果好好教导师妹一番，好叫她心服口服。刘师弟以为如何？”
“这……”
刘姓弟子一时间大为难堪。此时他万万不能直接说出此前那二成甚至四成的份例克扣，否则一顶不当牟利的帽子可就摘不掉了。
但倘若重新更换惩罚度量，那外门小丫头反过头来指责他坑骗新入弟子，在有柳风月护着的前提下，也够他喝一壶的。
这柳风月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不过也怪他自己，顺水推舟把这点破事推给邵师叔不好吗，干嘛非逞一时之快呢？
不过是略略犹豫了这么一会儿，柳风月就跟发觉了他的难处一般，善解人意道：“倒是我心急了。平日苑中有邵师叔主事，刘师弟独自下达罚令的机会应是不多，也不能强迫你一时半刻的就做下定论。”
刘姓弟子心想，承认自己工作能力差总比先前的进退两难要好些，于是忙不迭地应下来：“多谢师姐体恤，此事还需斟酌。不如师姐与师妹今日先回——”
没成想她紧跟着话头一转：“依照刑律堂之惯例，但凡按律条无法决断之时，只需查察有否旧例可依便可。此时刘师弟既然如此为难，不如查阅旧时记录，按旧例判定如何？”
说话间她已抄起旁边架上另一块玉牌在手，“其余诸峰信息繁多，刘师弟独独一人，不好尽数查察，我便也来略尽薄力吧。这份竹云峰的相关记录里……”
“柳师姐！”刘姓弟子心下大急。
诸如幼崽新生这类可大可小的问题，各峰依据当场情况和给出的好处多少，所获惩罚浮动颇大。重者如他先前所言扣去份例三四成，轻者象征性略略一罚也便罢了，差距之广，可以说只需稍加察看便足以发觉不妥。
如此罪证他怎能让柳风月尽数看去，一时便失了分寸，慌道：“柳师姐，你怎可乱翻总苑的重要档案！”
闻言柳风月神情一冷，当即喝道：“有何不可？我此前幸得百兽峰葛老祖亲手所赐‘苑内贵宾’身份银牌，这灵兽苑前后各处均能自由来去，文件档案无一不可观看。刘师弟是对老祖所赐有什么意见吗？”
——还有这档子事来着！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刘姓弟子整个人心都凉透了，只得大张着嘴愣在那里。
他并非不知此事，然而直到柳风月借机点出，他才意识到——事实上这位师姐早早便可掌握此处所有敲竹杠的罪证，只是平时装作不知、从不提起而已！
这种情况下，他哪还敢心存半分回转的余地！
“既然刘师弟没有意见，那我便找了。”
柳风月有备而来，只放出神识在玉牌上打了个转便有所收获，“五年前竹云峰也曾遇到类似情形，同样为云白鸟。判罚……当值弟子本年份例扣去半成，理事弟子本年份例扣去三厘，并口头警告。今日之事便按照此起旧例作判，刘师弟觉得如何？”
“我……我觉得，甚好，甚好。全依师姐所言，现在就办……现在就办。”
刘姓弟子冷汗涔涔，战战兢兢地取过总苑刑律簿，飞快将这一处罚结果印了上去。
柳风月这才重新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来：“辛苦刘师弟了。此间事情已了，我这便带苏师妹回莲英峰去。这次，还得多谢刘师弟对我们莲英峰的‘照顾’才是。”
“不敢，不敢……”
刘姓弟子连声道，心知这是暗示着以后不可再欺辱莲英峰之人了。否则只要有她柳风月一力袒护，他便讨不了半分好去。
目送眼前两名青衣女修款款而去，衣裾渐渐隐没在一排排木架之后，直至最终一声门响，室内只剩他自己，他这才用力抹了把汗水，冲她们离去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
“贱人！”
※
柳风月一路把苏棠带出了灵兽总苑的大厅，来到上山的大路对面。此处稀稀落落的行人都向着总苑而去，少有人观望这边，故而颇为清静。
她原本跟着苏棠一路到了大厅门外，并不想进门，只向内悄悄观望了一眼。没想到却见到苏棠恰好挑了那刘姓弟子搭话，又发觉刑律堂驻苑的师叔并不在苑内，因而担忧这不通世事的小姑娘被那偏好女色的弟子欺侮了去，只得寻了借口踏入后厅寻她。
她踏入档案室的时候听见了两人的话尾，随即见苏棠眼圈微红，声音低哑，大抵猜到了此前争执情形，来到外面后便低声安慰道：“苏师妹，你无需惧怕。莫说他只一个寻常管事，纵是三十四代的师叔师伯们，师姐也定不会令他随意折辱我们莲英峰弟子的。”
苏棠咬着嘴唇摇摇头：“师姐，我不怕。”而后又道，“还要多谢师姐帮忙，不然这次的重罚，莲英灵兽苑是挨定了。”
柳风月见她虽然这么说，情绪却着实不佳，便又劝了几句，这才再度唤出飞剑，化作一道流光，带自己和苏棠直直飞回了莲英峰。
这并非两人首次共乘一剑，苏棠也没了上次的惊恐之情。但柳风月越想越不对，总觉得这小姑娘格外沉闷，方才面对面时更是欲言又止，好像有话想说又不敢说似的。
她心存了些微疑惑，片刻后在莲英峰灵兽苑附近按落身形时便并未直接离去，而是拉住了苏棠，温言悦色道：“苏师妹，你似乎有些心事。”
苏棠张了张嘴。她确实有心事，有些想直接向这位师姐询问之事，否则也不至于外显得如此厉害，甚至被柳师姐发觉并点出；但事到临头她又倍感羞耻，一时有些说不出口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言说一二？你我同为莲英峰弟子，若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话，定会帮的。”
柳师姐的温柔令她鼓起了些许勇气。苏棠有些难堪地绞着手指，期期艾艾了一会儿，终于道：“不，不算心事……我，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愚笨了，一时有些、有些沮丧。”
“……”柳风月一怔，“师妹何出此言？”
打开了个话头，之后的事情就好说得多了。苏棠松了口气，赧然道：“师姐见笑了，其实入宗之前我自视还是颇高的，总觉得只要自己好好修炼，将来就定能成龙成凤。然而在我月前参加入宗考核之时，其他弟子无一不被各位结丹长老领走，最后只剩我一人，这显然是因为我顽愚不堪；后来幸而入了莲英峰，又碰上……那种事，也正由于我先前处事不当。
“在灵兽苑内工作，平日还行，碰上这次的问题就处理不好了。今天、今天还给师姐添了麻烦，还得师姐相助才能脱身，我只觉得，自己果然是……愚笨到不可救药了。像我这般的愚笨之人，师姐您，想必也是厌烦的吧？”
绕来绕去，其实着意询问的只不过最后一句而已。
她心中一直惴惴，只怕自己已被柳风月讨厌；明知这么大喇喇问出口的话，以师姐的性子不可能当面驳斥，却还是忍不住要听她亲口确认，以求个心理安慰。
至于前面许多关于自己性情愚笨的铺垫，并不能说有假，但远远未到给她造成困扰的地步，至多是偶尔自我嫌弃一下而已。
面对那双惴惴不安的清亮眼睛，柳风月却把这一通说法当了真。
她自然想不到自己已被无意中救下的师妹如此敬慕，再一想到这孩子身负天灵根却沦落至外门的现状，还以为小姑娘当真为此心境颓靡、感怀伤神了。
于是她思索片刻，端正了态度，认真答道。
“师妹，我与你相交尚浅，或许看得不准。但就目前看来，你的为人处世之道确实浅白了些。”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各怀心思（3）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