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竞阳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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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不……”
苏棠再怎么深居简出、远离凡世，毕竟年龄不小了，听到这里也再没有不懂的道理，当即面红耳赤，匆匆结清茶钱，落荒而逃。跑到茶馆对面之后，又在附近信步乱走了一阵，这才稍稍平复了心情。
只在夜晚开门待客的，可不是只有那等皮肉生意吗！如此说来，那街道便是秦楼楚馆聚集之地了。
师姐怎么会专程到那种地方去呢？而且还是凡人间的——不，凡人间的反倒好些，倘若真是修真界的楼子，那才是大大的不妙。可是凡人的也……不可能与师姐扯上关系的啊，难道师姐只是路过？或者，会不会是她看错了，那个人影其实根本不是师姐，只是恰巧与她相似的别的什么人？
苏棠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所措，连该往哪里去都想不出了，只一味站在街口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有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棠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她触电般猛然回头，只见站在身后定定看着她的，正是柳风月本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道。
“我……师姐，我只是……”
苏棠嗫嚅道：“我、只是不想自己呆在屋子里，就出来随便走走……”
柳风月并未进一步追问，闻言只是点了点头，便一如往常地转过身：“既然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苏棠愣愣地应了一声，却一时没来得及跟上去。柳风月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空荡荡的，不由叹了口气，回过身来。
“……棠师妹。”
苏棠就跟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去。柳风月缓步走回来，顿了顿，问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不，不不！”苏棠慌忙摆手，“我，我并不想……我从没想过打扰师姐的私事——我……”
突然意识到这等同于交代了曾经目视对方拐进那片街角的前事，苏棠不由得闭上了嘴，只悄悄向上打量着柳风月的脸色。
从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既没有被人窥伺私事的不快，更没有丑事暴露的心虚。柳风月迟疑了一会儿，道：“师妹，我并没有怪你。今日之事，你……”
苏棠默然。
若说她一点好奇心也无，这定然是谎话。相反，此时被抓包的慌张劲儿过了之后，她在意得抓心挠肺，十分想得知事情真相。心上人与那种地方牵扯在一起，任谁能不在意？
然而，这是师姐自己的事。若师姐本人不愿被他人所知，她怎么能无视世界的意愿，强行窥视呢？
见她这副模样，柳风月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道：“这样也好。你若想知道……就跟我来吧。”
苏棠被她拉着向前走去，本能地挣了一下，却在未及发力前就止住了。
两人转过街角时，柳风月掐了个法诀，屏蔽了两人的身形。这种低级术法只对凡人生效，对修士则并无效果。
之后她牵着苏棠，一路向着街中行去。楼中姑娘们通宵作乐，此时正是送走恩客后的休息时间，整条街道都颇为安静。几个小厮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各家门前，清扫着散落的污秽。
街头的几幢楼宇更加华丽贵气，靠近街中的则风格典雅，街尾的几所则渐渐趋于古旧。柳风月最终在街尾的一处位置站定，将目光投向对面。
苏棠也随之看去，只见那栋楼阁倒也别致，只是许是长久不曾维护，外层包裹的漆皮都有些脱落了，只给人一种破败之感。她目光上移，触及门口的匾额之时，顿时吓了一跳。
匾上赫然写着“风月阁”三个大字，这座青楼居然名为风月阁？
这分明便是——
她触电般扭头，却见柳风月依旧淡然，眼神却定在斜对角处。
那边墙角的阴影里，卧靠着一个衣衫破败的老女人。她头发黑白相杂，头上身上俱是脏污，看上去应是流浪者，不知为何却死死靠在一间青楼旁边。
此处已是整条街的末尾，眼看着出了这条街道，对面便是穷困人家的聚集区。穷人自然起得早，此时早有沿街往来的，那女人往另一侧蹭了蹭，忽然便扯开嗓子嚎啕起来。
她脸上不见眼泪，只是扯着嗓子干号着，因为声音高亢尖利而有些走形，难以分辨具体内容，只是其中似乎有“阁子”“卖身”“翻脸不认人”之类的字样，苏棠听了好久才连蒙带猜地弄懂一点，似乎她原本是这风月阁的当红姑娘，从良之时积攒下的私房钱却被阁子里霸占了。现在她人老珠黄遭人遗弃，想要要回这些私房钱。
她嚎哭得凄厉，旁边街上过来过往的行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懒于付与，似乎早已习惯了。风月阁前的小厮更是将垃圾扫到她脚边，还满怀鄙夷地向她唾了一口道：“到老了还想着做女表子，也不照照看自己的德行！阁子里若是敢供养你，怕不是客人来了都得被你这张老脸吓出去！”
那女人猛然抬头，狠狠瞪那小厮一眼。
那小厮并不退缩，反倒嗤笑一声，挥起手中扫帚便狠狠抽打过去，口中道：“滚远点，别在门前挡了财路！”
然而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苏棠却是真真吓了个三魂出窍。
这个女人确实有些老了，但也没有她一开始以为的那么老。那张脸上虽然生了皱纹、染满脏污，细节处却还看得出保养得宜，年轻时想必也是个出众的美人。
令她震惊的是，这、这女子她……
她的脸，怎么会如此熟悉？如果将那些皱纹之类去除的话，那分明、分明就是……
“师……师姐！”
她死死捉住身边柳风月的手腕，双手不自觉地用力，只觉得浑身发冷。
太像了。她原本是对人物相貌不甚敏感的类型，但这女人和师姐，实在……实在太像了，像到任谁一看都能认出的程度！即使一方年轻貌美，另一人年老色衰，一方光鲜亮丽，另一方肮脏狼狈，也不能将这份相似抹消掉！
“你看到了吧？”
柳风月并不挣开她的双手，只垂眼看着对面，静静道：“她便是我的亲生母亲了。”
※
“三十三年前，我便出生在这条街上，这间风月阁之中，”柳风月如此说道，“我的生母，当时还是阁子里最当红的姑娘。”
她脸上容色淡淡的。
“我四五岁的时候，竞阳城中有个富商瞧中了她，打算替她赎身，带回去做个妾室，然后……，她就把我扔下了。”
说起来，这个母亲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甚至于多看一眼都嫌烦。
她幼时便比寻常儿童早慧许多，更是早早开始记事，不知不觉地便听到了许多私下的议论、抱怨，慢慢地就知道了自己出生时的情况。
明明正当红，却不知怎的突然怀了孩子，不得已停下了接客。既失去了赚钱的大好机会，又平白受了老鸨许多白眼——像她这种楼子里的姑娘，平日里都要定时服用避孕药物的，通常早已折腾得失去了受孕的能力。这种情况下若还能怀，要么是人蠢忘了服药，要么是刻意为之，无论哪种，都不是老鸨所能容忍的。
应该也不是没有喝过打胎药，却有所顾忌，不敢使用太过生猛的类型，折腾得流了好多血，最后却没能流成。
——现在想来，应该是自己身负灵根的缘故吧？拥有灵根的孩子，总比寻常凡人要神异许多。
因此，在终于能够从良嫁人，同时借着“男方不喜欢”的理由将拖油瓶一脚踢开，母亲她，应该是很满足的吧。
可惜当时只有几岁的自己毕竟心智尚幼，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思，只一味恐慌着将要被母亲扔下的事实。
那天富商派了马车，打算将母亲接去宅子里安置时，不到五岁的小女孩还一路哭喊着，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风月阁，试图去扯母亲的衣襟。周围的家丁将她狠狠踢到一边，撞在墙角，而母亲只是神色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便毫无留恋地转身上了车，就此绝尘而去。她还强撑着爬了起来，拖着剧痛的双腿，在后面跟着跑了好几步，最终在街角狠狠绊了一跤——
那之后就再没能爬起来。
在被家丁踢开的时候，她有一条腿应该是折断了，又痛又使不上力气。她趴在脏兮兮的街道上，后来被扫洒的小厮像垃圾一样推到墙角；阁子里的姑娘对她指指点点，说些“身上落了疤，以后长大了也不能接客”“断了一条腿，就算能活，今后也多半连个丫鬟都当不利落”之类的话语。
那个蜷缩在尘土之中的小姑娘——
多狼狈、多卑微，多低贱啊。
时至今日，即使是她自己，几乎也没法相信那确实是孩提时期真实经历过的事。
她一动不动地在那里躺了几个时辰，直到最后，被路过的仙人捡了起来。
那人就是长清师叔祖。
后来她知道，竞阳城的凡人区，当时正流行一场不大不小的疫病。长清真君恰好路过，便到病情最重的贫民区去救治穷人，打那条街边路过，只当她也是病人，便打算将她也一并救起。
当时师叔祖急着赶去救人，连她是男是女都未及分辨，此后才发现她只是外伤，而且身负灵根，动了恻隐之心，便起意将她带回了合元宗——
这说来是巧合，也是她的造化。
师叔祖本姓柳，便让她跟着姓了柳。当时途径捡到她的街道，他只是匆匆一瞥，隐约记得路旁楼阁匾上有风月二字，便拿这二字做了她的名字。
柳风月从此诞生在了这世上，而与此同时，那个出生在楼子里的小丫头，也就此死去了。
——本该如此的。
她只想让这些往事烂在肚子里，并不愿说出来让任何人知道，因此此时也只是一眼带过而已。
她面上不显异色，口中道：“后来蒙长清师叔祖搭救，去了合元宗，打那之后，我便再没回过这竞阳城，而今已有二十九个年头了。”
期间不是没有路过的机会，只是她每次都刻意远远绕开罢了。
“此次既然有人相邀，我便来了。原本想着只当旧事不曾发生过，照常参与丹会就是了，可是……”
她终于露出一丝苦笑：“我果然是修心不足。白日里还好，一到了晚间独处的时候，就……就一直克制不住地，想要同她见上一面。”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柳风月的生母。
这种感觉十分复杂。她未必对母亲还心怀爱与留恋，但一想到此时距离当初已是二十九载，而对方只是凡人，寿元不过几十，更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心里便无法平静以待。
辗转反侧整夜之后，她最终在天刚亮时便出了城主府，凭着幼时一点模糊的记忆，向凡人聚居的区域而去。先是找到了当初那名富商的老宅，却没能寻着人，后来只得取血制作了寻亲罗盘，这才一路找回了这条风月街。
接近三十年之后，记忆中的街道变动也是不小，当初声名远扬的风月阁早已衰败下去，而她的生母——正衣衫褴褛地蜷在楼角，狼狈更胜往昔的她一分。
如同某种轮回。
“我向周围打听过，说她嫁的富商前几年死了，此后富商的儿子便将她赶了出来。她没有什么谋生技能，又眼看着就是五十岁的人了，手里那点积蓄一旦用完，便再也无法生存，只得回来求阁子收留。”
然而这怎么可能呢？
说到这里，柳风月终于笑了一笑，道：“棠师妹，我的事已经说完了。你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事，我早早便尽数知晓了，今日将我当年的情形也都告知与你，也算是扯平啦。”
在她说话的时候，苏棠只是在旁边默默听着，直至此时仍是一言未出。柳风月有点紧张，过了一会儿，见苏棠还是不出声，忍不住侧头看去，只见对方神色微微有些奇异，心头便是一沉。
“棠师妹……”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回你知道了，我不止出身于凡人，而且生在凡人之中也最卑贱的地方。我也不瞒你，这出身，我本不想让任何人得知的。你……你现在，觉得如何？”
修士固然更看重潜力和实力，但家世背景又何尝不是至关重要的？莫说修士，就连凡人，也免不得嫌弃一个从娼妓肚子中爬出来的女孩！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不是么？
在她的注视下，苏棠终于开口道——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竞阳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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