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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下油锅 ...

  •   秦策出了永乐宫,一路步行往回走,就着落日余晖和满园春色想着心事。
      看着水池边上尚有残冰,旁边嫩黄色的迎春花却一条一条簇拥着开得热闹,于是难得玩心大发,自己动手折了几支,挽成个圆圈儿模样当作是花环,叫了个小太监跑着给太子送去。

      这孩子玩心重,今日听说河阳堂姐闯祸,居然还杠上了太后,就摩拳擦掌的想要看热闹,被自己罚了足足一倍的功课,现在想来还没写完……想起儿子那撅着嘴的憋屈小样儿,秦策难得露出笑脸。
      “到底是陛下最心疼太子,这一整个冬天御花园都灰扑扑的,太子若瞧见了这春天里的第一支花儿,该高兴的不得了。”陈元倒是很会拍马屁。

      秦策笑了笑,没去解释这并不是自己的创意,而是拾先帝牙慧。
      先帝骗他的傻蛋出门玩儿,两人穿的破破烂烂脸上还抹了锅底灰,然后先帝偷偷往小儿子脖子后面插了一只草标——原来他废那么大的劲儿就是想看看傻蛋能不能卖得上价儿。

      还是太子的秦策看着父亲拉着弟弟嘻嘻哈哈的哄骗诱惑;看着傻蛋被人围观终于明白过来恼羞成怒哭得打嗝,还又扑又踹的,连亲爹都挨了几脚;看着父亲搂着傻蛋笑得站不住,却还是憋着笑,转圈儿哄他;看着父亲揪了路边的迎春花给他做花环……
      自己坐在旁边的茶楼上一直看着,看得眼睛发酸也不舍得眨眼。

      一切自己以为自己早已抛弃的,随着父亲去世弟弟远走而渐渐淡忘的记忆,在这样一个并不温暖也不闲适的傍晚,自脑海的最深处跳将出来,奋力展示自己的存在,即使现在回想起来,眼睛都是酸涩的。

      秦策习惯性的揉了揉眉头,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想起从前的事来。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自己极力逃避的。
      应当是河阳在宫中的缘故吧,他想。
      自己又一次手握选择权,可这选择权却像是火炭,让你恨不得丢出去才好。

      刚刚在太后宫里,自己说了好大一箩筐漂亮话,又是卖惨又是忏悔,好像真是个慈爱愧疚意欲补偿的伯父,真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真的怕下去没脸见先帝……
      可只有自己才知道,糊弄太后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秦笙不能嫁给高家或者有意于太后的任何人。
      高家的那个长孙,就算不是纨绔是个天仙,自己也不会答应。其实兴国公家的两个孩子,尤其是长子,是真的不错。皇家结亲要是还看辈分,那真是没几个能成的了。可是晋王手握重兵,再和兴国公这样的强将成了亲家,还能有谁能压住太后?自己稚嫩的儿子吗?

      还好秦笙脾气急主意大,把事儿给闹没了。
      若是她真如太后打算设想的那样,由相互接触生出好感,转为情根深种非君不嫁……
      那么,自己到那时会如何铲除这个威胁,连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长安城中,出个把小意外,死一两个人,真是太容易了。

      秦笙原是自己打算拉给孟家的强援。
      孟家作为太子的外家,实在太弱了。满门的迂腐书生,除了名头好听,并没有其他用处。可是等孟家真的起了这个心思,自己却后悔了。
      为太子获得晋王的支持,并不只有这一条路走,万一孟家见晋王势大生了外心,太子可就危险了。

      最好是将晋王府与太子捆在一起,还要与孟家有怨才好。不行的话,就找个三不沾的清贵人家,虽说是两边不靠,但是若太子一朝有难,晋州一定不会看着他陷入危局。

      多可笑,自己没办法相信朝夕相处的亲娘,冥冥中却十分确信十几年未见的兄弟的人品,相信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忠直,相信由他教导的儿女,也一定不会在太子危险时袖手旁观。

      谢家也是如此。
      自己将河阳嫁到谢家,不外乎是给谢宣和自己远在晋阳的弟弟示好,相比太后挑出来的人选,谢昭就好了太多了。谢宣就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也不会苛责河阳郡主,而晋王受过谢宣的恩,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他们两家想必很愿意结这门亲事。

      不论自己有多恨谢宣那张臭嘴,但是这个人能够为了先帝得罪自己,只希望他能将先帝的遗泽分一点给先帝可怜的孙子吧。

      想起这样重情憨厚的兄弟和正直孤高的重臣,其实都是父亲留给自己的班底,而自己只一门心思的想要除掉他们,现在可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秦策忽然就明白了先帝去世前的举动。
      一次次推着秦崇来找自己玩,教导他要尊敬兄长,他甚至愿意对自己一向看不上眼的皇后示好,忍痛将小儿子抱回了高皇后寝宫。这么的委曲求全,举棋不定,与如今的自己多么相似……

      不知自己还有多久就要去见父皇了。
      这么多年了,其实父皇走前不算老,四十不到的年纪,在地下与父皇相见,自己这两鬓斑白的样子,只怕会比他还老些……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怪罪自己对弟弟心存恶意,会不会嘲讽自己不听他安排,所以如此举步维艰……
      自己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心思恶毒的长兄,嘴上说得说得好听,心里转着的却都是恶毒心思……
      连死人都骗,会不会进油锅呢?

      秦策戴九龙冠,着龙纹团花圆领常服,腰系玉带脚蹬皂靴,缓步走在石板铺成的夹道上。
      四周是浓黑的夜,身边两排执灯的宫女连脚步都放轻了,一个个眼光呆滞呼吸轻缓,都梳着一样丝带系成的双环髻,穿着一样飘逸轻柔的齐胸襦裙,画着一样柳眉桃腮的美丽妆容,面上挂着一样恰到好处的僵硬微笑,就像是一个个送葬的纸人,又像是去往极乐世界的接引使者。
      四周明明有那么多人,却依旧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皂靴底部与青石板发出的碰撞声在夹道上回响。伴随着灯烛缭绕,树影幢幢,自己如同走在幽冥之路。

      这就是自己不悌不孝的代价吗?
      所换来的万人之上与称孤道寡,又真的值得吗?

      秦策胡思乱想着那些陈年旧事。
      屈指一算,自己这辈子眼瞅着就看到头了,辛苦有,委屈有,害过人也被人害过。后悔有过,懊恼也有过……
      可就算重新让自己选,自己还是会走一样的路,就算后悔,还是会害一样的人。

      真是做人没积德啊,只希望这些阴司报应,能由自己一力承担,只求自己的孩子能好过些。若说自己还放不下的,也就只有尚还稚嫩的独苗苗秦璋了。

      秦策挥退下人,自己摸黑进了寝宫熏风殿的偏殿,踮着脚悄悄的掀帘子。
      秦璋正四仰八叉睡得香甜,梦里还在吧唧嘴儿,不知梦到吃什么好东西,迎春花环都打蔫儿了,被他放在枕头上。
      秦策皱了一整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他微笑着将他伸在被子外面的胳膊轻轻放进被子里,又翘起兰花指,拈起花环挂在洗脸架子上,屏气凝神的捏着被角儿,轻柔的盖在儿子肩头。
      小太子在梦里似有所觉,皱了眉,蚊子一样哼哼唧唧的。秦策忙拍拍他的背,轻声哄他入睡,然后坐在床沿上静静的看着那无忧无虑的睡颜。

      儿子啊,爹为了你,上刀山下油锅,干什么都行……

      秦笙这会儿尚不知道自己已然名花有主,还在被子里扑腾,拢共一点儿热乎气儿都叫她扑腾没了。

      “哎呦,我的祖宗,您这是又闹什么呢?今儿一天这么多事儿还折腾不够,现在还有这精神头儿?”
      秦笙倒是兴奋的不行,她的大丫头青雀叫她扑腾得睡不着,披了大衣裳跑进内间来看她。

      秦笙大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青雀,明天我要上朝哎!”
      青雀比秦笙大十岁,是个容貌姣好的鹅蛋脸标准仕女模样,但是脾气却并不标准。
      大半夜叫这夜猫子吵醒,青雀困得睁不开眼,闻言也只是敷衍的拍拍她,将她被子窝好:“是啊你可真能耐!快睡吧快睡吧,明儿起不来可就好看了。”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啊?我要上朝了啊!”
      青雀叫她郑重其事的样子逗得直乐,“看把你能的!你就是去替王爷站个班,又不要你发言,去个一两回昭告一下存在感就好了。”

      说得也是,谁让自己是长安城南晋王府大印的所有人呢!
      父王这个印刻得真是……出人意料。

      不过也有好处,自己只需要在朝上站几回,让大家都知道知道河阳郡主不是个普通的小姑娘,然后自己就可以打道回府了,这太后宫里住得也不舒服啊……

      不过,秦笙好奇的偏头:“你居然没问我今天的事儿?居然没叨叨我,很难得啊!”
      青雀是刚刚忘了,现在想起都要被气死了,“还好意思说!你今儿多能呢,长安城里形势都没看清楚,就这么作死,得罪了太后也不想想后果,万一皇帝不想管呢?你说你打了太后侄孙你倒是告诉她为什么啊,鱼死网破是什么好招数不成?就是撒娇卖乖也不至于现在这么势同水火!一言不合你就忤逆太后,今儿是皇帝给你拦了,下一回人家想孝敬亲娘不管你了呢?”

      “不会。”秦笙对这点倒是格外笃定,“皇帝对我格外拉拢,太后也不遑多让,母子俩互相憋着劲儿,我就是那个中间的秤砣,两方都想往怀里扯,只要把握好度,不至于玩儿不下去……”

      “你倒是有信心,也不想想万一玩儿脱了了,咱们怎么办?咱现在就是寄人篱下,你可消停点儿吧。出来的时候顾先生耳提面命的叫你忍一时之气,宁愿多吃亏也别得罪人,顾大姑娘给你列举了那么多注意事项和危险情况,你都忘啦?”青雀对此不敢苟同。
      左右逢源也要看水平啊,万一你太不遭人待见,人家母子俩决定放下成见一致对外了呢?你不就傻眼了?

      “再说了,你看看别人家寄人篱下的,都是怎么过日子的。那方家二姑娘,你都这么熟了,她平日里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回了老家还不是笑脸迎人忍气吞声,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你俩处境真的差不多,你也去学学人家的为人处事啊。”
      秦笙强辩:“我没忘啊,这些我都知道的。今天是太生气了嘛,一时没控制住脾气而已。”

      青雀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知道你憋屈,但是你要考虑到太后的年纪。都六十的人了,不年轻了。你惹她生气是没什么,可万一她出了什么问题,旁人嘴歪一歪,那你这辈子就完了。”
      秦笙一下子就蔫儿了,她想到太后最后抖着的手,瘪嘴委屈道:“知道了,我明天道歉去。”

      青雀抚着她的发顶,目光柔和:“那倒是不必,今日之事错不在你,若是在晋州……哼!反正以后你注意着些也就是了,倒不用委曲求全,咱是被太后三催四请来的,又不是来当受气包的。”

      秦笙冲她一乐,青雀对自己既像姐姐又像母亲,自己闯祸了她生气,可自己委屈她又心疼,就是太护短啊……
      秦笙七想八想的睡了,青雀见她睡得哼哧哼哧的像是个小猪崽儿,还饶有兴致的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才回到外间,这一天自己担惊受怕的,可真是困死了……

      秦笙的小偏殿里如同被撒了瞌睡虫,一墙之隔的太后寝宫,却是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太后在长子的心灵拷问下被逼出了仅有的愧疚之心和对另一个世界见先帝的恐惧,一夜翻来倒去,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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