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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寻踪 ...

  •   辞别君乐只后,我所奔赴的第一个地点不是断崖,而是仁义山庄。
      世间因果时有互生,但总有起源。
      仁义山庄的覆灭或许不是杀死风未止的真正原因,总归是一个重要诱因。
      我此刻站在那一片断壁残垣前,立于那曾经是庄门的位置,望着这一片狼藉出神。
      带路的山民早早带着我给的报酬满脸喜色地下山去,此时此地,除了鸟雀啁啾,唯我而已。
      这里曾经是江湖中极为繁盛热闹的山庄,许多江湖人士投靠其门下,或得偿所愿,或为其身死。
      但如今,这里只是一派断井颓垣,倾圮的山墙上长着不知名的野草野花,那些曾经或雅致或雍容,被精心照料的花木,终究在一把火后零落成泥碾作尘,更无残香遗留。
      我立在倾倒的山门前,不知为何,有些不想迈步而入。
      我少有这样的情绪,这近似犹豫的情绪并不被我喜欢,也不常见。
      我直觉,在这些残砖断瓦间,残留着某些同样被我不喜的东西。
      后来,我与君乐只谈起这一刻的犹疑。他淡笑着听我说完,未予评论,只说:“当一个人心中存疑的时候,有人寻找真相,有人寻找答案。”
      我不解,问他:“真相与答案有何差别?”
      君乐只说:“真相从无对错褒贬,但世人需要对错褒贬,经过选择与修饰的结论,便是答案。”
      站在仁义山庄的我,曾经笃定我所要的是真相,后来我明了,其实我与其他人并无不同,那时我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我要一个,可以让我余生自由的答案。
      初入江湖的我,以为执着于一个人便是全部余生的我,希求寻得一个答案,借以打破那束缚我的无形枷锁。
      可叹那时我并未看清自己的心。
      然而,又有谁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心呢?
      剔除痴妄的人性,便不是人性,可我从不具备成为神佛的资质。
      我啊。
      我,心中曾经装着神佛与魔的我,终究永远不可能成为神佛。
      可初入江湖的人怎能参透,便是有人渡我,我又怎会相信?
      那时的我只是想,总有那样一个人,曾经成神成佛,后来堕为魔,可终究不影响我对他的好恶。无论是佛是魔,我要便是要。
      我不是谁的信徒,也自认从来不是一个好人。
      若要将我归类,或许,我是那掠魔渎神之人,是终将被世间不容之人,是清醒也癫狂的人,但从来从来,算不得是一个好人。
      不算好人的我,此刻站在仁义山庄门前,也尚未成为一个恶人。
      从我踏入山门的时刻起,脑海中似有雾气散去,有什么在无声苏醒。
      在这废墟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令我不快。
      我已隐隐感觉到,今日的答案不会是个让人满意的答案。
      我走进这里,企图寻找一个真相或答案,但直至踏入门中的那一刻,我都未曾料到,我得到的答案与预期差别如此之大。
      直到我在一处墙角下,发现一处隐约可见的稚嫩刻痕。
      那是一把剑的简略图形。
      一处简陋粗糙的剑型花纹,任谁都看得出那是一个孩童的手笔。
      我矮身靠近,蹲立良久,最终伸出手指,细细抚向那刻痕。
      沿着刻痕印迹,犹如复述当年场景,那些尘封的记忆似乎也沿着手指重回我脑海之中,终究在十三年后复苏。
      我想起来了。
      那些我曾以为自己遗忘的,隐居山间以前的日子。以及……我的师父。
      我想起来了,梦中那张脸,那张我以为的师父的脸。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孤儿,虽然我的生活未必比一个孤儿过得更令人舒心。
      我是这座看似繁盛的山庄里,污秽一般的存在。
      山庄里许多人知道我名义上也算是一个主子,因为我是少庄主的血脉,或者说,是不名誉的私生子。
      但更多的人以为,我是少庄主好心捡回来的弃儿。
      我没有名字,从不说话。
      起初,温饱尚可保证,甚至有每月的银钱,即使这些从未到我手中。
      那时仆人还算恭敬和周到。
      少庄主从未来看我,也从未提起我,我在这山庄中逐渐成为被遗忘的存在。
      奴仆们惯会捧高踩低见人下菜,他们精准的嗅觉总是能第一时间发觉主子微妙的态度,进而成为一条好狗,所以我后来的境遇实在是理所当然。
      我逐渐三餐难继,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在冬日里也再无炭火和棉衣。
      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我有一个有和没有并无区别的爹,还有一个为了挽留男人的心把我生下来的娘。
      但这爹娘对我没有任何裨益。
      我靠着残羹剩饭长大,后来与后院欺人恶犬熟识,见过许多厌恶或轻蔑的眼神,没有怨恨。
      怨恨无用。
      就如咒骂无用一样。
      所以当烫伤我手臂的那个奴仆死于非命,而恶犬下落不明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恶犬咬死了人之后逃遁。
      尸体喉间的犬齿撕咬痕迹是真的。但恶犬消失的原因不只是为此。
      那个冬天很冷,而我腹中饥饿。后山总是有不为人知的角落可以拢起一堆枯枝,供人烤一条狗腿果腹。
      天道或许总有迟来的正义,但我不想等,在冻馁于饥寒前,我想活。
      就是在那时,我遇到一个医者。
      他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我对面的,我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并无恶意。
      不过即便他有恶意,我此时也无自保之力,索性不去看他。
      等我吃饱喝足,兀自烤火取暖,他却靠过来,打开随身的药箱,然后对我说:“手。”
      我抬眸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目光沉静,看着我,并不多做解释。
      对视良久,他似乎想缓和我的戒备,于是朝我笑笑:“我是个医者,可治你的烫伤。”
      他的五官明晰清朗,笑起来很温暖。我很少见到别人的善意,但对着这张脸也难以生出戒备之心。
      他笑起来的时候太温和,让我不自觉地便相信了他。
      在我年幼却过于漫长的时光中,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一抹暖色,没有人可以轻易拒绝,一个孩子更不能。
      于是我伸出手,任他处理那烫伤。
      那段时间他日日来寻我,总在无人时出现,无论我身处哪处角落,他总能轻易找到我,直至伤口痊愈。
      他问:“你要跟我走吗?”
      我摇头。
      他后来再没有出现过。可我未后悔。
      那时我是一个孩子,并不乖巧纯白的孩子,却有着天然可笑的期许。
      我想等等,等那个被称为我娘的人来接我。

      山庄中传言,少庄主要定亲。
      我知道我有一个娘亲。
      从仆人恶意的辱骂中我知道,那个即将被迎取的新娘可能不是我的母亲。
      但我仍然怀有希望,我想,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娘的话,或许她会在知道以我固宠无望的时候想起我这个人来,至少会想起拿我来威胁一下那个我血缘意义上的爹。
      显然,我想多了。
      传说中的我娘的确出现了,她有着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落泪时也那样好看。
      可惜她的好看没给她带来她期望的结果。
      我想,当她看到身着女装的少庄主与他床上□□的两个男人的时候应该也明白了这一点。
      她找到我,并抱着我潜入卧室的时候,大抵是未曾料到这样的局面。
      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这个应该称之为娘亲的人,也是第一次被她抱,可惜她没有叙旧的心情。
      她流泪望着少庄主,面色悲戚地放下我。她不关心侍卫将剑抵在她颈间,只执着于少庄主是否真心爱过她。
      她指着我说:“你若真心爱我,又怎会如此对待我们的骨肉?郎君,我真心待你,你怎忍心辱我至此!”
      少庄主面色难看至极:“你若真心,就不该背着我生下她。我是如此身份,怎能有这样的污点?让她活着,已经是我的真心了。”
      说完,他似乎忌惮妖姬,又软了语气哄她:“是仆人背着我做的,我并不知情,你知我并不是那种狠心之人。今天的事是个误会,我实在是被迫成亲苦闷不已,才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妖姬,你,你不要怨我。”
      妖姬突然拔剑上前,直指少庄主咽喉。
      侍卫想要下手,却动作太慢,少庄主脸色一时惨白如纸。
      他声音抖着开口:“妖姬,我真心爱你,只爱你一人,为你舍命也愿意。若连你也不信我,那,你便杀了我吧。”

      妖姬的剑没有杀了在场的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我那时不知情爱为何物,但已经初步认知,它是可以降智的杀伤性武器,它可以让一个人蠢到此种地步。
      妖姬携着我逃一般地掠出山庄,一路狂奔,止步于山庄侧旁的一处河岸。
      她说:“我不该生你。”
      她说:“我以为,他总会照顾好你。”
      她说:“我甚至没有为你取一个名字。”
      我以为她是要忏悔的。
      她说:“这是我与他初遇之处,我以为,他是爱我的。”
      她说:“为什么……你不能令他回心转意呢?你明明是他第一个子嗣。”
      她看着我,目光中有脆弱的怜爱:“你要记得,以后不要爱上任何一个人。”
      她也不算没有忏悔。
      她摸摸我的脸:“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娘亲。”
      她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你下山去找一个叫风未止的人,他会照顾好你。”
      我往山下走,若有所感,蓦然回头,只见一道倩影挥剑,继而倾身坠入河中。
      我看着这一幕,移不开眼睛,挪不动脚步,感觉时间被无限放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似蓄意渲染过的冰冷画作。
      像是一只陨命的蝴蝶。
      我想,这个冬天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寒冬,不然我何以如此感到冰寒彻骨?
      突然,山庄处传来异样声响,我愕然望去,火光漫天。
      在这火光背景中,有人一袭风帽长袍轻若飞鸿掠过树梢急急奔至河边,望向地上遗留的剑鞘和血迹。
      他手中持着剑,剑尖徐徐滴下一滴血。
      他扭头看向我时,我看到他戴着半副面具的脸。
      地上的剑鞘,剑尖的血,远处冲天的火光。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脑间一片空白,只不自觉地向后跌去。
      昏迷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个长袍身影向我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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